一
从密云城区赶去农家院已经下午两点了。
公交车上偶遇说帮我找院子的大叔开车接我，他脸色很不好，说是上午去医院看胆炎，叫女儿出来给客人做饭。
女孩子推门出来，五官面目姣好，却胖得异常。我尽量不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她说平时父亲给客人做饭的，不知道做什么好，胃也不舒服。
看着餐厅的残羹剩饭横七竖八的碗筷感觉失去了胃口，饿得发晕，让帮找两个鸡蛋，自己下手做了个炒饭。
吃过后在沙发上靠着，房间热还有一股臭味。
去休息的女孩也走进来，边打扫猫屎边说抱歉。我说看她父亲的样子很难受，等太阳下去些再出去。
她说，他不是胆炎，是癌症晚期。医生说他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了。
我吓得一激凌。
二
房间舒适了些，风扇吱吱呀呀的扇着小风，她娓娓道来他们家的故事。
他们是北京人，原先住在和平里，来这个村子有两年多了。
父亲退休后想来这里，她和母亲都不同意。老人瞒着他们签了合同。
除了这个院子，后边还有一个，因为这个院子房顶上做了露台供客人吃饭，领居认为能看到他家的人进出，侵犯了他们的隐私权，然后把隔壁也租了下来。
我们坐着的房间，是找施工队新建的，所有桌椅家具，全是来后新置办的。
除了三个院子，还租个一年四万的大棚。
大棚租的时候水果植物长得特别好，很茂盛，主人一番劝告，有采摘，有农家园，一条龙服务才有客人来。
租下来后水果蔬菜再也不怎么长了。
她问，他是不是很傻？太实称。
房子大棚折腾下来几十万，把他自己的工资搭进去，也把妈妈的工资搭进去。
就防着他，他仍把我藏着的房本偷了去，把房子卖了。
他能固执到这程度，谁都不商量。
我崩溃了，得了抑郁症。整天在房间里哭，吃东西，不肯出门，所以变得这么胖。
有段时间光想着怎么自杀，有时候在村里那条大路上痛哭，自己却不记得这事情。
农家院生意惨淡，客人都是父亲的朋友来捧场。请房东数次吃饭想把民宿的相关证件办下来，到现在还没，也没办法挂在网上。
卖房子的钱一半用在支撑着院子这一摊事，另一半买了藏品，一些字画之类。
说是升值，后来卖的人找不着了，这东西再也卖不出去。
他开始经常不吃饭，只喝酒。
查出来已经是晚期。
我好些后回城里上了段时间班，现在辞职来照顾他。
他才六十岁，虽然医生这么说，我还是希望有奇迹出现。
女孩讲到痛处情绪起伏，并没多少悲伤。
蒙着血缘亲情面纱的无奈，是让每个人的攻击都转向自我。
一个家庭的角力往往有着难以言喻的惨烈。
太多恨和愤怒不能表达，必然会另寻出路，死亡是是彻底的终结。
同情这个女孩，也对那个生命在被快速蚕食的老人心怀悲悯。
劝告，他当初做这一切原本是想赚着钱，让家庭过得更好。
如果父母无法对自己的能力有良好的认知评估，那么做孩子在有力量的时候去看见这一切。
生而为人，只能接纳有这样的父母。
我父亲也很固执，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告。他缺少更高一点的审视全局的思辨能力，在狭小的世界里笃定的认为就该是这样。
当我们走过这个黑暗的阶段，内心有了力量，这种能量为他们带去些光亮，从而看见自身得以改变。
相对更恶的父母，丢个手机能把孩子打死的那种，那种把自己的无能脆弱全发泄到孩子身上，这类父母的出发点往往是自以为是的好。
他们只是密封得太严实了。
在一定的范围里，误以为自己真的能。
三
院子里种满葫芦，金瓜，有个大圆石砌的荷花池，挤得满满当当，转几圈才发现翠竹旁有架秋千。
后院满地翠绿爬滕，点缀着爆浆的小红柿子。架子上挂满大圆金瓜和长倭瓜。
老人说西红柿的藤不该爬地的，没精力打理。
父女都很好，摘了小柿子和倭瓜，身上带三十元现金，留了二十。
他们不肯收钱，说还想要紫苏叶。又摘了一袋紫苏，才作罢。
四
到密云本想着吃水库鱼，没想到早上七点到晚上八点，只混上一盘蛋炒饭，还吭吭的抗一堆东西回去。
火车穿行在群山里，左手时不时水泊湖面，右手落日晚霞。
心中彼为感慨，想起科恩那句“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有种神会至深之感。
我们每个人都带着种天然的残缺存在于这个世界，不存在完美。
万物皆有裂痕，每个人不过其一。
能认识看到自己的这种残缺裂痕，只是具备自我观察审视的能力，这种自我认知的能力决定了更大范围的认知升级。
猎豹CEO傅盛也曾经说过，人与人最大的差别是认知！
有人把自己的裂缝敞开，迎接阳光，从而内在敞亮。
也就是人类发展出一种最高级的防御，幽默。又叫自黑。
如果总想把裂缝捂上，必然一片至暗。
居如其人。
那个大叔的院子是下了极大功夫的，却太满太挤，不通透。
凡事凡物终是疏密有致，适处留白最好。
宛如人心，留下空处，允许自己自由出入，也给了别人进来的机会。
太密太实则影响流动，虽是繁荣，却是在一处死地。
跟这对父女说了不少鼓励的话，所做有限，想起来难受。
转而明了，人所做本就有限，无法全能，无法控制。
想去控制，就是要捂裂痕？
而万物皆有归处
每个人走在自己必然要走的路上。
若遇机缘，也只能看每个人有没有撞出来新方向的悟性。
坦然接纳，便是迎着阳光。
五
等公交车的时间又热又渴，找冰棍吃。
一中年妇人把我带到他们院子里，拿出来两包，说三毛钱一支，抽两支出来说送我了。
焦灼在冰棍里一口口冷却下来。
妇人说，我有好几个院子，想租给有钱人。
“有钱人怎么会租到这？”
这村儿无山无水，景区交界处，实在不是养生的地方。有钱人都住景区的。
“怎么不会，你看这楼就是有钱人盖的，花了好几十万装修。人家就周末过来度度假。”
“我不租给不花钱装修的人，房子弄好看了这是我们村里的一道风景。”
妇人拿眼神摩娑我。
我刺溜刺溜吸着冰棍，忍不住笑。
“我穷，也想度假。绝对不会花钱大装修。”
“不过我设计师，没办法忍受自己住的地方太差。”
妇人说，我带你去看看院子吧。
俗艳的大屏风加上一堆密麻的房间，一眼放弃。她说这个院子几个房间每晚多少钱，住满的话一晚上一万二。
“住得满吗？”
一个人都没影儿。
“怎么住不满，人家来一住都是四个月。”
感觉让我在这房间住两周就崩溃。
“你住给你半价啊。”
现在越来越喜欢俗人。
他们在去往目标的路上自由流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