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一年之计在于春，对于农村人来说，春耕尤其关键。胶东半岛地区春季的农忙，一般就是从阳历的三四月份开始，耙地、剪枝、疏花、种花生等农活，接踵而至。年复一年的劳动，使得农人们对春耕也有着特殊的感想和记忆。下面，就听听烟台栖霞农民作家北芳的讲述，北芳是1968年生人，与土地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可谓真情实感，由心而发。）
以下是正文——
立春像打开了一扇大门，新一年的憧憬迎进门来。
正月开岁，农人走完亲戚，就开始给樱桃苹果树剪枝，收拾地里的残枝败叶；留着种庄稼的地，被满地的茅草叶子凌乱得蓬头垢面，拿着耙子一点点梳理，土地像脸面，清洗干净了，皱纹也舒展开了。
我妈常说，打春别欢气，还有四十天的冷天气。胶东的春天，雨水不见雨，草未长花未发，雪花依旧飘飘，此时适合婆娘们扎堆扒花生种，或者上山捡剪掉的苹果枝条。
春风不刮，草芽不发。不刮春风，难下春雨。惊蛰一过，满眼都是春消息。梦想发芽的地方，太阳正抚摸着枯老的枝桠。那些蛰伏地下的生命，睡眼朦胧地走出春天的门。
山村二月闲人少，墙缝里有浅浅的春在灵动，不需要雨水的浇灌，苦苦菜和荠菜在墙角里每天都把自己绿上一遍，惹得婆娘们牵肠挂肚要饱口福。
春魂撩动犁锄动，绿草袅袅入诗行。山坡下的耕田，拖拉机、扒擦机能爬上坡的就让机器来深翻泥土，爬不上坡的，人们轮着撅头刨地，或者，几家组成互助组，男劳力用耠子，也叫梠钜、犁铧，一个拉的一个扶犁耠地；平整的土地躺在山腰间，等待一场春雨的滋润，好让种子落地生根。
春耕是没有诗意的，坐在花色里草色间，读离离原上草和《乌衣巷》的小资们，不会体味拉犁的疲惫，踩着麦苗叫踏青的城里人，更不懂农人的辛苦。我在春天的丘陵地拉了十几年的犁铧，土地见证了几代人耕种的辛劳和快乐。
我居住的山村，是真正的丘陵山地，弯弯曲曲的鞋带一样的窄的地，像大山腰间裹缠的一层层纱布，即使拖拉机能开上去，窄窄的地也转不过弯来，因此多少年来直到今天，仍需要我们抡起镢头刨地。公公婆婆老了不能刨了，我们便和邻居组成互助组用耠子犁地，一个拉一个扶着梠钜，扶耠子的也叫“撮耠子”，后来不知怎么把“撮耠子”演变成火上浇油撮合两个人吵架打架的意思。
几家互助组合在一起干，每家都有一二亩山地要犁耕，男人们能干活也能哈酒，女人们气得总以酒鬼酒缸酒流子代称。天天拉耠子撮耠子，酒鬼们累得疲软，于是心里都巴望坏天气。这不，轮到犁我家的地时，酒鬼们早饭后无精打采地去了山里，耠了不到半小时，天阴起来，几个雨点一下子把他们从山里打到炕头上，拿上小桌摆上扑克，顿时神清气爽乐不可支。不过酒鬼们哈酒有规矩，中午不多哈，因为吃完饭就马不停蹄地上山，晚上常常是不醉不罢休。
有一天中午三多哈高了，拉着耠子，在地外堰走，一边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两腿扭着麻花步往前拉，大快活正说着三多哈得小腿溜轻松，乐得小曲吱吱叫，谁知三多扛不了夸，嘴里“哎吆哎吆”就掉到了下面地里，二咧咧在后面扶着耠子想把他拽住，不想被三多扛着耠子一起带下去了。三多爬起来抹着满嘴泥笑嘻嘻地说没事，大快活说没事就再来一个。三多却坐到堤堰上不干了，后来睡了一下午。瞧瞧，互助组耕地真是累并快乐着。
集体时代，大队有饲养院，养着许多牛驴骡马，除了用镢头刨地之外，大片的土地由牛骡来完成春耕任务。牛骡力气大，犁铧翻得深，牛骡一蹄一个踏实的句号，拉出了一个时代的强劲色彩。后来拖拉机屁股挂上犁，多快好省，让牛骡慢慢下岗。
包产到户后，有的雇拖拉机耕地，有的用牛骡，有的两口子拉耠子翻地，有的用镢头刨地。这期间，牛驴骡马很快悄声匿迹，一头头埋进了人们的肚子里，留下了人与机器的劳动方式在丘陵之地继续延伸。
翻耕好的土地，等待一场春雨的滋润，然地温升上来后，最好赶在谷雨前，把花生种上，再依次把五谷杂粮种到地里。
在胶东用塑料纸蒙种花生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从前公公婆婆能干，种花生我没有那么累，这些年他们从拉耠子的岗位上退休到拉耙子丢花生种的轻松活上，拉耠子被我承包了。
我对种花生就像有恐高症的人站在手可摘星辰的百丈危楼上，我常常拉不动耠子，便气得掉头质问我家老王是不是趴在梠钜上让我拉着，老王说他用全身力气推着我走，我半点不使劲拉。哪知我的肩膀拉几趟就疼得不敢再顶，只能用两手抬着耠子夹板往前拉，像小时候课本上绘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图里的姿势；那腿的酸，山楂不能形容，醋精才能比。几天下来，人就完全虚脱。种完花生，全家人一齐累倒。可是山地至今只能是人拉耠子，连大集体的时代都不如，我常常忿懑：牛马换成人的时候，是不是历史的倒退？
好在这几年又有一款新的耕地的扒擦机问世，在能上去机器的地里，可以用扒擦机耕出花生台子，让人省点力气。这二年又有了新政策，在农村搞农民专业合作社，用科学的方法来经营管理土地生产，那时候，会不会让耠子退休到历史博物馆里呢？
春天，新的希望，新的起点，所有的生命，崇高的卑微的，强大的弱小的，都以自己的方式靠近这个春天。世间所有美好的细节，都在春天的田野重复上演了。
诗人们都到大自然去赞美春天了，我却走进原野开始新一轮虔诚的播种，在春天播下希望，在秋天收获成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