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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工作繁忙几无闲暇的我来说，假期显得尤为可贵。早已在手机的万年历上翻看了多遍，知晓今年的中秋节在星期五这天。猜想着学校会放几天假，虽然从来不敢奢望，但心里还是期待假期长些，以便能够安心地回家过节。
回家过节才更像过节。
县城离家不远，可是平时忙于生计，回家的次数较少。家中父母偶尔会趁农闲或因事匆匆来趟县城，朝出暮归，吃顿晌饭就走。县城是他们的期望，乡村是我的回想。
车出县城，上国道，转乡道，顺顺溜溜地驶过水泥路、沥青路。道旁的庄稼地已经失却了春夏的青翠浓绿，被深浅不一的黄代替。这是秋的色彩。最终，那些高的秸秆、低的秧蔓都将被新翻的泥土覆盖，抹平，继而，嫩绿的麦苗便会破土而出，又一茬希望，经冬历夏，由纤弱成长为茁壮，由播种积淀为收获，在四季的轮回中推演岁月，浸润时光，让每一个日子都丰盈起来，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在金风的抚摸下，不大一会儿，车子就到了家门口。只有在此地此时，才更能体会到达的感觉，像远帆返航，如倦鸟归巢。
父母用注目的方式欣喜地迎接儿孙的到来，放下手中正在忙着的家务活儿，转而搂柴择菜，开始准备晌饭。我把带回来的白酒、卤菜、月饼、水果放下，给父亲敬了烟点上。烧锅做饭的事儿我也插不上手，帮不了忙，于是就在房前屋后转转，赏赏庭中花，看看园里菜，察察树上果，对比一下它们和上次回家之间的变化。瞅瞅老屋，瞧瞧新居，从一砖一瓦上探寻过往。老屋已经废弃，堂屋和东厢房依旧挺立，西厢房因为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坍塌在周围楼房的包围之中。房前的小院，春上被油菜花占据，现在长满了花生，俨然成了田野。只要有土的地方，就能孕育庄稼。这里并不荒凉，因为庄稼在勃勃生长。地上是青葱的花生秧，土里是日渐饱满的花生仁，它们将阳光雨露神奇般地积聚成甘甜的果实，它们毫不张扬，甚至掩藏自己的功绩，不肯向外透露半点信息。它们汲取土地的营养，自己却日渐枯黄，直到将它们连根拔起，看到一根根干枯的果针上叮叮当当地缀满花生，这才发现其中的秘密。
紧闭的钢筋大门锁住了一院静谧的时光，丝瓜秧爬满了红砖花格院墙，从水泥预制板搭起的门楼上坠着的丝瓜纽，悠闲地晒着太阳。老屋像一座纪念碑，镌刻着父母在乡间度过的艰难岁月，以及他们创下的人生辉煌。
以前的中秋节，在老屋，在这个如今已然寂寂无声的小院里，平静而隆重地度过。因为正值农忙时节，没有过多的精力应对，也不能像春节、元宵那样用鞭炮、焰火弄出盛大的动静来。但是这个重要的节日总要过。中秋节不是仅指一天时间，它会前后相连，延续多天；中秋节也不是单纯的节日，它是隆重的仪式，是对收获、团圆与幸福的一次小结，是对劳动的敬重与犒赏。于是亲戚之间在节气到来之前就已互送了月饼，以及难得一尝的苹果等美食，有时也送公鸡，自己家里养的，比在街上买的更要珍贵。中秋节似乎是最适合也是最需要吃公鸡的节日。在农历八月十五这一天，快到晌午的时候，父母匆匆丢下手里的活儿，从劳动的田间地头回家做饭过节。孩子们期盼已久，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就会院里院外，甚至撵出半个村子去抓个头最大的那只公鸡。母鸡留着可以嬔蛋，鸡蛋可吃可卖；公鸡养着会消耗更多的五谷，它们会和人掰食。抓到之后，满心欢喜，十分骄傲，抚着它火红的冠子和闪亮的颈羽，有点舍不得，可一想到即将到嘴的美味，那种不舍马上烟消云散。父亲添柴，母亲烧水，一只大公鸡在节日里奉献了它的生命与肉体，让一家人的味蕾与期盼得到慰藉，让整个节日变得生动而丰味起来，让一种传统生生不息。对一只公鸡来说，这样的牺牲，是它生命价值的最高体现。其实，它的生命并没有终止，而是以另外的形式存在着，且永不会消逝。
一碗鸡肉，几碟素菜，半壶老酒，全家围坐，丰盛的晌饭呈现了这个节日的高潮部分。
母亲已经活好了发面，下午的农活早早地结束以后，回到家，把刚拍下的芝麻放在锅里用文火炒熟，扑鼻的香味撩拨得孩子们将口水狠狠地咽下。母亲取出早已洗净晾干的石臼，倒进炒熟的芝麻，拌上稀罕的红砂糖，用铁杵磕碎做馅儿，包成圆形的糖饼，在锅里熥熟，㸆出黄亮亮的饹馇，外焦里嫩，甜甜蜜蜜。在乡村，这是特殊的月饼，它或许正保留着月饼最初的做法，留住了历久弥新的记忆。关于月饼的来历，农人大多不识斗升之字，不会引经据典，他们更愿意相信月饼与“八月十五杀鞑子”的传说有关。相传元朝末年，吏治黑暗，汉人相约八月十五这天晚上，趁着明晃晃的月光一起杀鞑子（蒙古人），以糖饼传递信号，把写有起事时间的纸条夹在糖饼馅儿里送出去，这样不会引起怀疑，也不会被发现。传说是否真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新鲜的糖饼比月饼更受欢迎。糖饼更具乡村特色，更有家的味道。
乡村的夜晚，即便天气晴好，也少有人赏月。圆月月月见，月月见月圆。农人习惯了披星戴月，并且每年夏天几乎要有两个月的时间露宿屋外，毫无遮挡，直面夜空，早已窥见了最美的星辉与月光，如果他们能够将眼中所见、心底所感用文字表达出来，其中的美，一定是文人墨客们所叹服甚至是他们难以企及的。
赏月远不如吃糖饼、月饼来得实在。它们是乡村永不会落下也不会残缺的月亮。
过罢了十五，月饼还没吃完，或者说还没舍得吃完，留待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慢慢品尝。伴着清晨的露水、薄暮的轻雾、凉夜的灯光，伴着芝麻香、黄豆香、高粱香，甚至伴着沤黄麻特殊的臭味，咀嚼月饼，滑向深秋。一个隆重的节日这才渐行渐远。
小时候，从来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会离开乡村出去闯荡，以为自己的世界与命运就像家里的公鸡一样，只有半个村子那么大，只能在土里挠口吃的，而后被贫穷、苦累、疾病、时间等割喉断颈，大卸八块。
走出乡村，因为求学、打工、再求学，其间，有些年的中秋没能在家里度过，以至于月圆人缺。再后来，上班谋稻粱，由于假期通常只有一天，所以，吃了午饭就得匆匆赶到城里。临别之时，母亲会把烙好的糖饼塞满儿子的行囊，那是一份滚烫的牵挂，也是家乡的月亮，母亲希望儿子把它带上，只有这样，才能千里共婵娟，天地人长久……
老屋的后面是新居。新居有一个大大的院子，院门外是菜园。用砖头垒砌的花墙，圈出菜园方方正正的形状。园子里豆角秧的花茎顶端，依旧如春蚕吐丝般垂下条条青绿；朝天椒像怒放的花朵，成簇的尖椒由紫变红；洋柿子和老茄子过了繁盛期，个头越来越小；小青菜刚刚钻出地面，被形象地称为“鸡毛菜”；菜园的边边角角还有花椒树、柿子树、石榴树等，它们的果实即将成熟。季节让一些生命衰老，也让一些生命成熟，还让一些生命勃兴。
新居的院门口，厨房的南窗下，有一丛红红的鸡冠花。它们土里生，地上长，不会被束缚在各式各样的花盆里。乡村里的花儿一般不是什么名花，也多不是特意种植的，它们可能是往年遗留下来的种子，在适宜的环境里长出了又一茬的绚烂。这丛鸡冠花正是如此率性地开出了记忆中的样子来，它的色彩浓郁了中秋的气息，让人不由想起过往。
开饭了。饭菜上桌，酒杯空等，只待父母坐定，我翻出带回家来最好的一瓶酒，给父亲的杯子满上，也给母亲斟点。父亲一生好酒，平时舍不得喝，只有在这样重大的节日里，在儿孙绕膝缠欢的时刻，才最适合品酒，而在平日留守的孤独里，是品不出这份团圆的醇美与幸福的。必须在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家里，而不是在儿孙寄身的县城或异乡的蜗居。这里是父母的领地，是他们的精神王国。无需开轩，庭院自有场圃；只顾把盏，今天不话桑麻。
今天要把记忆深处的中秋再过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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