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本书的最初目的，是想在日复一日阅读出土文献的过程中苦中作乐。
那些被时间隐藏的、带着简帛陈腐气息的文字，除去因语言古奥难懂形成的隔阂，余下的大部分只是古人琐碎的日常生活图景。好不容易在残帛旧简中寻得一二古人，与他们接谈片时，竟渐渐有了沉浸之感。
从此不再是坐在船上以观望的态度望向历史长河，不再只偶尔从河中掬起一抔来抒发好古之幽情；而是没入其中，与那些淹没在历史角落的小人物们一并沉浮，一并同宏大历史叙事背后空阔的虚无对峙。
他们早已被时代和命运的洪流冲过，因此才有了某种无可弥补的客观。但我还可以与人生讨价还价、彼此较量或和解，还可以通过故事的方式给他们一个略好些的结局。
——左丘萌
01
悬泉微澜
丞德终于还是当回了龟兹太子。偶尔他会从龟兹送来谒问的木简，还随赠具礼致意的美玉。接着，送来的木简上记录变作了两个人。另一个人是龟兹太子的夫人，她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春君命人把这些东西悉数埋在故乡精绝，也埋葬了她曾经的爱恋。
岁月漫长，时光推移，暮色的城门同时向故事中的人们打开，直到往昔的一切逐渐消泯在西域大风吹起的尘埃之中……
1906年，斯坦因在新疆尼雅遗址发现了汉精绝国时期的汉文木简，其中一枚木简上写着：
奉谨以琅玕一致问（正面）
春君幸毋相忘（背面）
琅玕即一种美玉，被送与当时一位名为春君的女子。几十年前周作人先生见到此简，把它视为情书，并赋诗一首：
琅玕珍重奉春君，
绝塞荒寒寄此身。
竹简未枯心未烂，
千年谁与更招魂。
在另几枚木简上，一枚书：
臣承德叩头谨以玫瑰一再拜致问（正面）
大王（背面）
一枚书：
太子、太子美夫人叩头谨以琅玕一致问
（正面）
夫人春君（背面）
《悬泉微澜》的故事中，精绝国王女春君与龟兹国太子丞德的爱情便由此敷演而来。在故事的结尾，在鄯善国王母的安排下，春君终于又和丞德再次在悬泉置相逢。往昔的梦魇解除，真相从此分明。春君长久地与他共享康居王女的悲剧。
至于“幸毋相忘”，究竟是汉地寻常的问候话语，还是精绝美人的一场相思，便留待读者在故事中寻找答案了。
02
一曲难忘
“南山有鸟，北山置罗。念思公子——往昔初见时，夫人在宴上也唱过？”千秋也回过神来，“这是旧时什么地方的古歌吧？”
“可后一句，那是妾大父在齐国时编的，远在长安的女子怎会唱？夫君，你说梦里见过妾，真是不真？”
“怎会有假！夫人难道又疑心么？”千秋皱眉苦笑。
“妾那物故多年的大父，名讳便是‘阑’啊——妾幼时只知大父曾犯死罪，幸蒙宽恕，只在脸上刺了字，倒不知竟有这般奇诡的事。妾名亦是他取的，大概便是追思这远在关中的恋人吧。”南叹一口气，心中的云翳已渐渐散去。
千秋无言，移身将南揽入怀中。南感觉着他温热的气息与均匀的心跳，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一次别离，想起那个同样名为南的女子，在几十年后却成全了她和千秋。
其真邪？不过是得位乘时的帝王一时施政的巧合罢了——因为他们，相爱的人分隔千里；可也因为他们，相隔千里的人又突破重重关山阻隔，成了夫妻，在此共话旧事。其梦邪？两个不得不分离的恋人，终于以另一种方式结合在一起……
北京大学藏秦代简牍中，有一篇女子写给爱人的书信，可能是目前出土文书中最早的一封情书。情书由25枚简组成，原无篇题，整理者拟篇题为《公子从军》。情书是一个名为牵的女子寄给她远行从军的爱人，他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一曲难忘》的故事中，南在千秋书房漆箧内发现的那一封情书，便据原简改编而来：
南山有鸟，北山置罗。
念思公子，毋奈远道何。
安得良马从公子，
何伤公子背妾……
而千秋为南讲述的上一代爱情悲剧，则是1983年湖北省江陵县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出土的竹简《奏谳书》中所记载的、发生于汉初的真实事件：
女子田南原是由齐地临淄的狱史阑遣送迁往长安的齐国旧王族之一。他俩在路途中私自结为夫妇，为了恋情又从长安私奔至函谷关，欲要逃回当时的诸侯国齐国，最终却被守关者识破抓获。
当时审判此案的官员，就此产生了争论：若这对恋人结为夫妇时，田南已经算是汉朝廷辖区内的人，那么她的丈夫阑就要承担“从诸侯国来引诱汉朝妇女”的死罪；若田南那时候还只算来自齐国的迁徙者，阑的罪名则是“隐匿逃亡者”。依汉律，没有凭证私自出入关守的女子是“黥为舂”罪，隐匿她的男子也会受到同一等级的处罚“黥为城旦”。最终案件上报到中央的廷尉，由当时代理廷尉事宜的太仆不害审定为后者。
此后，汉廷迁徙郡国豪强入关中的做法仍没有停止，时有为之。如武帝元朔二年“徙郡国豪杰及訾三百万以上于茂陵”。也正因如此，南与阑这对恋人的后人在故事中才有了相遇的机会。
千秋与南的爱情故事，是本书八个故事中最为奢侈的情感形式。夫妇俩走出上一辈爱情悲剧的阴影，并以此消解婚姻中的嫉妒与怀疑，继续在人生路上相携着大步前行。
03
居延之秋
第二天太阳初升时，他二人便启程。总算是用上了赐劳，王舒请假归家——不错，如今他又有家了。原本只等与匈奴决一死战，死在战场上，可如今却有了牵挂。
与其说他救了中夫，倒不如说，他的余生，竟是由中夫与她怀里这尚不会说话的小儿救了回来。
娇小的女子有些紧张地抱着幼子，高坐在马车上。她的丈夫牵着马向前走着。他俩会前往张掖郡居延县广地里，住进他那长久空置的家中。那里更为安全。
秋光朗朗，胡杨的枝叶在风中微微摇晃，居延泽水清波荡漾。他们的未来，也如这天地一般，充满未知，却辽阔而美好。
那正是汉与匈奴间战事渐少，百姓重新富裕起来的时期。
《居延之秋》故事中的燧长王舒，是在居延汉简中频繁出现的真实人物之一。女主角中夫，则是汉武帝统治后期与汉昭帝时期动荡政事的亲历者。居延肩水金关遗址中发现的三枚木牍《甘露二年丞相御史书》，正是汉宣帝时由朝廷丞相、御史府共同签署，在全国范围内搜寻丽戎（中夫）的逐验文书：
汉武帝征和二年，发生了震惊天下的“巫蛊之祸”，武帝宠臣江充借巫蛊之事诬陷太子。武帝受其蒙蔽，太子被迫起兵反抗，斩杀江充，后兵败自尽而死。中夫的丈夫便是为太子守门的奴仆，或因此事而死。中夫只得跟随母亲捐之、弟弟偃住在汉武帝女儿盖长公主的府第之中。母家又为中夫寻来了第二任丈夫游。
汉昭帝始元二年，公主的女孙成为河间国王后，中夫的母亲捐之同往。之后，中夫与丈夫游负责为长公主养育她与情人丁外人的男孙丁子沱。
元凤元年时，盖长公主与兄长燕王意欲谋反却被察觉，因此而死；按理公主家的奴婢都应没入官中，中夫夫妇却脱籍逃亡……
中夫与王舒，都亲历了日渐老去的汉武帝时代。熙攘华丽的开端已成为汉帝国过去的记忆，徒留寂寞空阔的结尾。仿佛一个人记得他过去的家在何处，然欲归家无人。在《居延之秋》这个故事中，作者特意让忠心守卫边疆的燧长和前生流离坎坷的婢女相遇，两个孤独的人得以结为夫妇，一同面对接下来的人生。
据《甘露二年丞相御史书》，二十多年后的汉宣帝时，因为汉武帝另一个儿子广陵王刘胥谋反的事，又牵扯到了中夫。中夫是广陵王刘胥的近幸妾侍惠的同产妹妹。惠犯有大逆无道罪，依律所定，此罪罪犯的父母、妻子、同产都要连坐受罚。这一次全国大搜捕，她能幸运地继续隐藏下去吗？她好不容易新建立起来的家庭，又能维系下去吗？
历史之重，牵引的神思太多。这个故事便到此为止。
文
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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