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先识览
知接
知晓并接触的问题
【原文】人之目，以照1见之也，以瞑2则与不见同。同一目也，其所以为照、所以为瞑异。瞑士未尝照，故未尝见，瞑者目无由接3也。无由接而言见，谎。智亦然，其所以接智、所以接不智同，其所能接、所不能接异。智者，其所能接远也，愚者，其所能接近也。所能接近而告之以远，奚由相得？无由相得，说者虽工，不能喻4矣。
戎人见暴5布者而问之曰：“何以为之莽莽6也？”指麻而示之。怒曰：“孰之壤壤7也，可以为之莽莽也？”故亡国非无智士也，非无贤者也，其主无由接故也。无由接之患，自以为智，智必不接。今不接而自以为智，悖。若此则国无以存矣，主无以安矣。智无以接，而自知弗智，则不闻亡国，不闻危君。
管仲有疾，桓公往问之，曰：“仲父之疾病矣，将何以教寡人？”管仲曰：“齐鄙人有谚曰：‘居者无载，行者无埋。’今臣将有远行，胡可以问？”桓公曰：“愿仲父之无让8也。”管仲对曰：“愿君之远易牙、竖刀、常之巫、卫公子启方。”公曰：“易牙烹其子以慊9寡人，犹尚可疑邪？”管仲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有于君？”公又曰：“竖刀自宫10以近寡人，犹尚可疑邪？”管仲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身也。其身之忍，又将何有于君？”公又曰：“常之巫审于死生，能去苛11病，犹尚可疑邪？”管仲对曰：“死生，命也，苛病，失也。君不任12其命，守其本，而恃常之巫，彼将以此无不为也。”公又曰：“卫公子启方事寡人十五年矣，其父死而不敢归哭，犹尚可疑邪？”管仲对曰：“人之情，非不爱其父也。其父之忍，又将何有于君？”公曰：“诺。”
管仲死，尽逐之。食不甘，宫不治，苛病起，朝不肃。居三年，公曰：“仲父不亦过乎？孰谓仲父尽之乎？”于是皆复召而反。明年，公有病，常之巫从中出曰：“公将以某日薨。”易牙、竖刀、常之巫相与作乱，塞宫门，筑高墙，不通人，矫以公令。有一妇人逾垣入，至公所。公曰：“我欲食。”妇人曰：“吾无所得。”公又曰：“我欲饮。”妇人曰：“吾无所得。”公曰：“何故？”对曰：“常之巫从中出曰：‘公将以某日薨。’易牙、竖刀、常之巫相与作乱，塞宫门，筑高墙，不通人，故无所得。卫公子启方以书社13四十下卫。”公慨焉叹，涕出曰：“嗟乎！圣人之所见，岂不远哉？若死者有知，我将何面目以见仲父乎？”蒙衣袂而绝乎寿宫。虫流出于户，上盖以杨门之扇，三月不葬。此不卒听管仲之言也。桓公非轻难而恶管子也，无由接见也。无由接，固却其忠信，而爱其所尊贵也。
【译文】人的眼睛，是以反映万物而能看见的，与闭上眼睛所看见的不一样。同样的眼睛，之所以能够反映万物、之所以能闭上眼睛是不一样的。闭上眼睛的人未尝能够反映万物，所以未尝能够看见，闭上眼睛的人是无法接触到外物的。无法接触到外物而说能够看见，就是谎言。智慧也是这样，之所以能够接触到智慧、之所以不能够接触到智慧是相同的，之所以能够接触到、之所以不能够接触到智慧则不一样。智者，是能够接触到遥远的事物，愚者，只能够接触到近处的事物。能够接触到近处的事物而告诉他遥远的事物，他怎么能够得到呢？无法得到，即使口才出众，也不能让他明白。
一个戎族人看见一个晒布的人而询问说：“是什么长得这样茂盛？”晒布的人拿起麻显示给他看。戎族人发怒说：“谁说是丰收的东西，可以看成是茂盛？”所以一个国家的灭亡并非是没有智者，也不是没有贤者，而是其君主没有接触到他们。没有接触到他们的祸患，就是自以为有智慧，自己有了智慧必然不会去接触。如今不去接触而自以为有智慧，就是背离了天理。像这样那么国家就无法存在下去了，君主也无法安宁了。有智慧而不去接触，而自己知晓没有智慧，那么就不会听闻亡国，也不会听闻危君。
管仲患上疾病，齐桓公前往慰问，说：“仲父患上疾病了，有什么要教导寡人的吗？”管仲说：“齐国乡间的人有谚语说：‘居住在家的人不会装载东西，行走的人不会埋藏东西。’如今下臣将会有远行，怎么可以问我？”齐桓公说：“希望仲父不要谦让。”管仲回答说：“希望君主远离易牙、竖刀、常之巫、卫公子启方。”齐桓公说：“易牙把自己的儿子烹煮后以满足寡人的口腹，他值得怀疑吗？”管仲回答说：“人之常情，并非是不热爱自己的儿子。他能忍心烹煮自己的儿子，又会用什么对待君主呢？”齐桓公又说：“竖刀自己阉割而接近寡人，他值得怀疑吗？”管仲回答说：“人之常情，并非是不爱惜自身。他能忍心伤害自己的身体，又会用什么对待君主呢？”齐桓公又说：“常之巫能审察生死，能去除重病，他值得怀疑吗？”管仲回答说：“生死，自有命运，过去的老病，是人自己的过失。君主不保护自己的命运，守住自己的根本，而想依仗常之巫，他将会以此无所不为了。”齐桓公又说：“卫国公子启方侍奉寡人十五年了，他的父亲去世而不敢回去哭丧，他值得怀疑吗？”管仲回答说：“人之常情，他并非不热爱他的父亲，这样忍心对待父亲，又会用什么对待君主呢？”齐桓公说：“好吧。”
管仲去世后，齐桓公全部驱逐了那几人。后来齐桓公饮食觉得不甘甜，内宫不能治理，又患上过去的老病，朝廷不能整肃。过了三年，齐桓公说：“仲父言过其实了吧？谁说仲父的话全部可信呢？”于是都把他们召了回来。第二年，齐桓公患病，常之巫从宫中出来后说：“齐桓公将在某一天去世。”易牙、竖刀、常之巫于是互相作乱，堵塞宫门，修筑高墙，不让人们通行，还假说这是齐桓公的命令。有一妇人翻过墙垣进入，到达齐桓公住所。齐桓公说：“我想要饮食。”妇人说：“我无法弄到。”齐桓公又说：“我想要喝水。”妇人说：“我无法弄到。”齐桓公说：“为何缘故？”妇人回答说：“常之巫从宫中出去后说：‘齐桓公将在某一天去世。’于是易牙、竖刀、常之巫相与作乱，堵塞宫门，修筑高墙，不让人们通过，所以无法弄到。卫公子启方给卫国送上四十个村邑而回到卫国。”齐桓公概然叹息，流着泪说：“唉呀，圣人的预见，岂不是很有远见吗？如果死者地下有知，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仲父呢？”于是用衣襟蒙住头而死在寿宫。尸虫爬出户外，尸体上盖着杨门之扇，三个月后没有下葬。这就是不听从管仲的话的后果。齐桓公并非是轻视危难而厌恶管子，是因为他没有接触到远见。没有接触到，固执相信那些人的忠信，而且爱惜自己所尊贵的东西。
【说明】本节《知接》，主要探讨的是知晓并接触的问题。我们大部分人其实都很像齐桓公，自己不知晓而且也不愿意去接触所不知晓的东西，所以也就没有远见。这种人自以为有智慧，自以为聪明能干，但面对自己所不知晓的事物却采取躲避、回避的办法，不去接触它，不去知晓它，怎么能弄懂它呢？不能弄懂它，又怎么能知晓它的发展变化呢？所以先秦时期诸子百家都在强调“德”——这个规律问题。万事万物都有发展变化的规律，关键是我们愿不愿意去接触它，去知晓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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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照：(zhào赵)古通“昭”。显示、反映。《管子·内业》：“照乎知万物。”《左传·桓公二年》：“将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楚辞·九辩》：“彼日月之照明兮。”《庄子·齐物论》：“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2.瞑：(míng明)古通“眠”。睡觉、打瞌睡。闭上眼睛。《楚辞·招魂》：“然后得瞑些。”《庄子·德充符》：“据槁梧而瞑。”《庄子·知北游》：“神农隐几阖户昼瞑。”《说文》：“瞑，翕目也。”
3.接：(jiē阶)《管子·轻重甲》：“故物无主，事无接，远近无以相因。”《楚辞·九歌·国殇》：“车错毂兮短兵接。”《庄子·外物》：“接其鬓，压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颐。”《仪礼·聘礼》：“宾立接西塾。”这里用为靠近、接触之意。
4.喻：(yù谕)《庄子·齐物论》：“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荀子·不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荀子·正名》：“单足以喻则单。”《礼记·文王世子》：“教之以利，而喻诸德者也。”《后汉书·杜笃传》：“以喻客意。”这里用为知晓明白之意。
5.暴：(bào抱)《管子·乘马》：“无绢则用其布，絟暴布百两当一镒。”《左传·宣公十二年》：“今我使二国暴骨。”《墨子·亲士第一》：“招木近伐，灵龟近灼，神蛇近暴。”《孟子·告子上》：“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史记·司马相如传》：“暴于南荣。”《考工记》：“书暴诸日。”《小尔雅》：“暴，晒也。”《广韵》：“暴，日干也。曝，俗。”《颜氏家训·书证》：“言日中时必须暴晒，不尔者，失其时也。”这里用为曝晒之意。
6.莽：(mǎng蟒)茂盛的草丛。《左传·哀公元年》：“暴骨如莽。”《楚辞·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小尔雅》：“莽，草也。”《汉书·景帝纪》：“地饶广荐草莽水泉。”
7.壤：(rǎng嚷)古通“穰”。《书·康王之诰》：“一二臣卫敢执壤奠。”《管子·白心》：“四璧而知请，壤土而与生。”《庄子·庚桑楚》：“畏垒大壤。”这里用为丰收之意。
8.让：(ràng懹)《书·君奭》：“在让后人于丕时。”《论语·学而》：“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韩非子·难言》：“探知人情，则见以为谮而不让。”《国语·晋语》：“让，推贤也。”这里用为退让、谦让之意。
9.慊：(qian欠)《孟子·公孙丑上》：“行有不慊于心。”《庄子·天运》：“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韩非子·难三》：“中期善承其任，未慊昭王也。”《礼记·坊记》：“贵不慊于上。”《淮南子·齐俗》：“衣若县衰而意不慊。”这里用为满足之意。
10.宫：(gōng工)古代五刑之一。《书·吕刑》：“宫辟疑赦。”《韩非子·二柄》：“齐桓公妒外而好内，故竖刁自宫以治内。”《韩非子·说林上》：“竖刁自宫而謟桓公。”汉司马迁《报任安书》：“诟莫大于宫刑。”这里用为阉割男子生殖器之意。
11.苛：(kē棵)古通“疴”。病，沉重的，过去的老病。《管子·小称》：“逐堂巫而苛病起，逐易牙而味不至。”《管子·内业》：“其形安而不移，能守一而弃万苛。”《礼记·内则》：“疾痛苛痒。”《吕氏春秋·审时》：“身无苛殃。”
12.任：(rén认)《书·禹贡》：“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管子·大匡》：“吾权任子以死生。”《韩非子·六反》：“活贼匿奸，当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誉之士。’”《史记·季布栾布传》：“为气任侠。”《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王甚任之。”《说文》：“任，保也。”这里用为信任、保护之意。
13.书社：古代封地的一种称呼，一社为二十五户，以社中人名书写在册上，即称书社。《荀子·仲尼》：“与之书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距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