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郦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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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 人
杜甫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我们读李白的“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读他的“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就知道李白是天生写情诗的高手。而“李杜”并称，那我们就想问杜甫有没有情诗之作呢？说实话，杜甫被称为“诗圣”，确实写女子之作不是很多，但不是没有，偶有一篇也是千古经典。我们今天就来赏读他的那首千古经典之作——《佳人》。诗曰：（见上，略）
杜甫的这首诗据考作于唐肃宗的乾元二年，也就是公元759年，这时候“安史之乱”已经延续五年了。乾元元年的时候，也就是写这首诗的前一年，杜甫由左拾遗被贬官降为华州司功参军，第二年他毅然弃官，拖家带口客居秦州，在那里负薪采橡栗，自给度日。也就是在这一年的秋天，在秦州艰难度日的杜甫写下了这首《佳人》。秦州是今天的甘肃天水，这就不仅是北方了，而且是西北。
所以杜甫第一句所说的“绝代有佳人”，其实也是北方之佳人了，当然杜甫的绝代之佳人和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李延年的《佳人歌》里，虽然北方之佳人也“遗世而独立”，但“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说的是绝代佳人与浮世繁华。所以汉武帝因这首《佳人歌》而宠幸李夫人，正是繁华浮世中的一段喧嚣之恋。而杜甫笔下的绝代之佳人却“幽居在空谷”。这一句如空谷幽兰的存在即表明了与俗世、与红尘、与浮世繁华的毅然决然的隔绝。“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这不仅是一种遗世独立的状态，一种唯美，更是一种气质、精神与态度，所以这一联一出即成千古佳句。
当然，少陵之诗号“史诗”，他即便写绝代佳人，他的笔触一落笔也能写出大时代的历史变迁来。是什么让这个绝代佳人“幽居在空谷”呢？接下来佳人自述：“自云良家女，零落依草木。”良家女是出身名门的清白女子，而零落是世事离乱的人生背景。“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关中丧乱即指“安史之乱”。当大乱横起，战火连天，昔日的名门望族又算得了什么，父兄子弟，即便官高禄厚又有什么用呢？也最终逃不过惨遭杀戮，连骸骨都没有能够收进坟墓的悲惨命运。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这个“世情恶衰歇”的“恶（wù）”字很容易读成“恶（è）”，因为很容易就想成世情险恶，变化无常。这样虽然也说得通，但是因为这一联下联曰“万事随转烛”是说万事变化无常，就像那摇曳的烛光一样，所以这个“恶”字要与那个“随”字对应就不能是形容词的恶（è ），那么如果读作“世情恶（wù）衰歇”又该作何解呢？我仔细揣摩，想来想去便觉杜甫的笔力之深，其实这一句既总结了关中丧乱、骨肉分离、佳人所处家族的悲剧，但同时又指向了“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的家庭悲剧。人世间谁不讨厌有始无终、人情凉薄的现实啊！可是万事的变化就像那摇曳的烛光一样谁又能控制得住那人情的衰歇，世态的炎凉呢？所以世事变幻让人难料，难料的不仅有着离乱的时事，还有那负心的人啊！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那么快，那个薄情寡义的丈夫就抛弃了我，爱上了貌美如玉的所谓新人。所以佳人感慨“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合昏即夜合花，夜合花又叫夜香木兰，原产于中国，它的叶子朝开而夜合，花朵也仅开一两天，往往清晨开放，晚上闭合，香味幽馨，沁人心脾。佳人是说，夜合花尚知花开百合，鸳鸯鸟双栖不只身独宿，而悲惨的人间啊“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这一句，不由得让人想起《汉乐府》的《上山采靡芜》：“上山采靡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啊！所谓“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一新、一旧、一笑、一哭，这实在是千古而下身为女子最无奈最凄凉的感慨了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大概即便《上山采靡芜》里的那个故夫能有这样的感慨，其实也是因为新人已旧，才能想起旧人的好来吧！
这世上能有多少男人能不喜新、能不厌旧呢？所以女人经常痛斥男人，说这“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的”，若从男人喜新厌旧的特点上来说，倒也真的说得现实而深刻。男人的自然属性倾向于物种的延续，而男人的社会属性倾向于资源的占有，这两方面都符合“多乎哉，不多也”的追求。所以喜新厌旧，大概是男人这种动物与生俱来的痼疾。可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又该是多么痛，又多么难的领悟啊！所以，身为女子若能像卓文君那样“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若能“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那才是人世间最好、又最值得钦佩的爱情吧！
所以杜甫笔下的佳人也在回顾了家族与家庭的悲剧之后，做出有如山上雪与云间月的感慨，即所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关于这一联历来争议很大。《诗经•小雅•四月》里早就有“相彼泉水，载清载浊”的名言，但这个典故用在这首诗里，后人读来却各有理解。一种观点认为既然紧接着新人旧人之叹，那就应该以新人为清，旧人为浊，加重新人笑与旧人哭的感叹，但这样一来以泉水清比新人，以泉水浊比旧人，说实话，我觉得境界陡然下滑，理解实在是太low了，完全和“绝代有佳人”的境界不相匹配。
于是又有一种观点认佳人的前面的荣华，后面的憔悴互为清浊，也就是说清浊都指的是这位绝代佳人，只是以她的命运改变为界限。前面的家庭生活为清，后来被弃居外为浊。甚至还有一种观点认为这里山就是比喻的夫婿之家，佳人为夫所爱，世人便认为她是清的，为夫所弃，世人便认为她是浊的，这以世人的眼光来看清浊，其实我认为也不可取。我个人认为这里的“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本不难理解，只要摆脱前一句新人笑，旧人哭的纠缠，放在绝代佳人遗世独立的精神自喻中，立刻就应该看得很清楚。这位绝代之佳人看透了世态的炎凉，看透了人情的冷暖，与这万丈的红尘毅然决然的诀别，如那空谷幽兰，独自幽居，这不就是“在山泉水清”吗？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吾心若清泉，静若千尺渊”，这都是精神高蹈者的自我宣言呀！而“出山泉水浊”不正是对此前自己红尘里命运的深刻反思与总结吗！所以这一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的比喻与总结，并不是对上一句新人笑、旧人哭的纠缠，而是对佳人此前所有命运的回顾，以及对当下幽居空谷选择的坚定。所以这也直接引发了最后对佳人形象的再次塑造。当然还要先交代她在幽居空谷的生活，“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幸好她还有一个贴心的丫鬟跟随，她们只有通过变卖首饰相依为命。佳人如清泉一般不愿出山，所以呵护她的侍女出山去集市中变卖珍珠换回生活物品，然后回来后又牵起藤萝修补破陋的茅屋，这其实是暗说山居生活之艰难、之艰苦。
可在如此艰难困苦的环境下，那位绝代佳人“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最后的形象塑造实在太精彩，你看她不去采摘鲜花装饰鬓发，却喜爱翠柏坚贞，尽情地采摘满怀。而寒风吹动她薄薄的衣衫，日落黄昏，只见她斜倚清竹的绝代身影。最后一联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最为精彩。首先注意这个翠袖薄（báo）的“薄”的读音，前面说“夫婿轻薄（bó ）儿”。薄（bó ）和薄（báo）这是一个多音字，其实这个字的本音是读bó ,《说文解字》说“薄者，林薄也”。《广雅》又解释“草丛生为薄”，所以它的原意是草木丛生，仿佛无处不在的样子，所以又引伸为迫近，接近。所以我们常说日薄西山，而范仲淹《岳阳楼记》里说“薄暮冥冥，虎啸猿啼”呀！当然再度延伸，又有厚此薄彼，继而薄情、轻薄的轻视之意，再由轻视引伸为微小、少。再引申为厚薄（báo）的薄，专与厚相对比，这时候就读薄（báo）这个音了，所以“如临深渊，如履薄（báo）冰。”而天寒地冻，则曰衣衫单薄，所以这里“天寒翠袖薄”应该读作薄（báo）。翠袖是什么颜色呢？你看，应该和修竹的颜色是一样的，都是青色的，所以细思最后这个“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形象，实在当得起真正的“遗世而独立”。
老杜用笔深刻，说“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竟然不用空谷幽兰喻之，而在最后以翠绿的修竹喻之。这让我不禁想起陈子昂所做的《修竹篇》，黄庭坚所书的《修竹篇》，不禁想起王徽之的因竹而探访，想起苏东坡的“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啊！文人墨客，仁人志士写竹、画竹、爱竹，所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所谓“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老杜却以“日暮空谷之修竹”衬“翠袖薄衫之佳人”，这才是洗尽铅华、繁华落尽见真淳的绝代佳人啊！
当然后世又有争论说老杜是否真的遇到过这样的绝代佳人，还只是以绝代佳人自喻？像古之香草美人之喻，以彰显自己在乱世流离中孤标傲世、洁身自好的精神独白。于此两说，莫衷一是。所以《唐诗解》说“此诗叙事真切，疑当时实有是人。然其自况之意，盖亦不浅。”就是说按老杜笔法写来那么宛如目前、那么真切感人，不由得让人感觉真的是有这样一位绝代佳人。当然老杜在流离失所中洁身自好，既心怀黍离之悲，又坚守高洁之境。
所以书此《佳人》一篇有自况之意，这同样在字里行间也非常明显，我比较同意这种说法。我想在红尘流离之中，以杜甫的见识、以他的赤子之心遇到这样一个绝代佳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杜甫因此因她的命运而感同身受，而落笔成千古名篇实在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所以在这万丈的红尘中啊！其实每个人，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本应该是精神世界里的绝代之佳人。生命降落人世间，本为天使，然而“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人与人的本质区别本来就在于在这万丈红尘之中，看你能不能守得住自己清澈的精神世界！沧溟先生因此叹曰：“绝代有佳人，幽居在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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