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贡赎人子路受牛
和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文 | 夏炳文
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是因为看到一则新闻：
8月30日上午，某县县中全体教职工到校开会，接受新学年工作任务。
会上，校长很严肃地向全体教师提出要求：为人师表，必须向益阳一中胡进文老师学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一个人担任三个班数学课，还当班主任，病而不休，直到去世时手里还抓着演算草稿纸……
校长的“号召”引起与会教师的普遍不满，教师们纷纷在微信朋友圈发泄情绪：我们不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请领导先死，我们一定给领导开个隆重的追悼会！
“子贡赎人、子路受牛”的故事，出自《吕氏春秋》：
鲁国有一条法律，鲁国人在国外沦为奴隶，如果有人能把他们赎出来，可以到国库报销赎金。
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子贡在国外赎了一个鲁国人，回国后拒绝收下国家赔偿金。孔子知道后说：“子贡做错了。从今以后，鲁国人将不会从别国赎回奴仆了。向国家领取补偿金，不会损伤到你的品行；但不领取补偿金，鲁国就没有人再去赎回自己遇难的同胞了。”
子路救起一名溺水者，那人感谢他送了一头牛，子路收下了。孔子高兴地说：“鲁国人从此一定会勇于救落水者了。”
夫子见微知着，洞察人情，实在是了不起。
“子贡赎人、子路受牛”的故事，很耐人寻味。
按照常理，子贡品德多高尚，用自己的钱赎人，拒绝国家赔偿金，做了一件大好事，应该被树为道德模范；子路就不是玩意了，救个人，别人送他牛，他居然欣然接受，简直就是一个财迷。
我们是这么想的，古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孔子却狠狠地批评了子贡，好好地表扬了子路。看看孔子的理由，我们不得不佩服，孔圣人说得真对！
孔子的观点，即便放在今天，也一点都不落后。
这里涉及到一个有趣而又微妙的问题——做好事，到底能不能求回报？
按道理讲，一个人做了好事，应该是有回报的。比如子贡赎人，国家给你赔偿金；比如子路救人，别人给他一头牛；即便是让个座，也应该得到一句“谢谢”。
可是，我们为什么觉得子贡拒绝国家赔偿金做得对？为什么认为子路救人收下一头牛做错了？
这和我们多少年来的道德要求和宣传倡导有关，做好事就要不求回报，做好事再求回报，似乎就失去了做好事的意义，甚至由一个做好事的好人，变成一个贪图好处的坏人。
这样的宣传导向，这样的思想观念，都是错的，大错特错。
做好事不求回报，的确是一种美德，但这种美德是“私德”，你个人可以这么做，但如若要求人人都这样做，把个人的私德当作公德，把道德的标准无限拔高，反而会让有心做好事的人望而却步，闻道德而色变，进而远离道德而去！
如果真的将子贡树为道德模范，大肆宣传，再将子路树为反面典型，大肆鞭挞，我估计，在国外赎人的人会越来越少，主动救人的人也会越来越少。
这个结果，可能是我们绝对没有想到的。
这样的结果，今天还在发生着。
孙俪资助青海贫困学生向海清，达十年之久。上了大学以后，向海清心态发生变化，对钱的渴望比以往更加明显，10天内跟孙俪要了1000块钱，又是资助学费又是资助生活费又是买手机的，让孙俪感到贪得无厌，最终停止了资助。
向海清在网上开始向孙俪抹黑，每天换着不同马甲，用相同的语句语气肆意侮辱、诽谤孙俪，用词极其不堪入目，谁反驳他就追着谁骂。
大肆宣传做好事不求好报，结果就是，无论什么样的帮助都变得理所当然，毫无感恩之心。
一个社会，的确需要倡导良好的道德风尚，但如果不切实际，一味拔高标准，宣扬所谓的“纯洁”、“先进”和“高大上”，往往会超越现实、违反常理、悖逆人性，由“高大上”，变成“假大空”。
多少年来，我们总能听到这样一些“感人的故事”：带病上班，亲人去世都坚守岗位；有的人自己的孩子不养，去养别人的孩子；自己的父母还住着出租屋，却捐了很多款去做慈善；生活艰难，以捡拾垃圾为生，却资助很多人……
这不是感动人心，而是悖逆人性！
给老人让座，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可是，现在一些老人，接受让座已经变得理所当然，不但毫无感谢之心，甚至还对不让座的人恶语相向、拳脚相加。
真的是坏人变老了吗？我看未必。这和我们的极度宣传有关，一定要给老人让座，似乎不给老人让座，就像做错事、犯了罪一样，宣扬年轻人让座美德的同时，却触发了老年人性恶的一面。
这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自然不是。
再如救人。
救人值得大力提倡，但是，为救人而死，甚至为救一个人死了几个人，我们应该歌颂，还是应该反思？多少年来，我们已经习惯“舍己救人”的传统价值观，似乎救人并不算怎么伟大，只有舍己救人，才算得上伟大。
这是什么歪理？简直就是邪说！
勇于救人和爱惜生命，并不矛盾。首先要爱惜自己的生命，然后才能去救别人的命。不管怎么说，没有什么东西比生命的价值更高，这是最基本的伦理底线。
我们在宣扬舍己救人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逝者父母忍不住的泪如雨下？有没有听到逝者儿女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以一命换一命，甚至以几命换一命，大肆宣扬舍己救人，其本质是对人生命的漠视。
胡进文老师，一个人担任三个班数学课，还当班主任，病而不休，直到去世时手里还抓着演算草稿纸；校长要求每位老师都要像他学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样漠视人性的事情还在大肆宣扬着，这样违背人性的要求还在冠冕堂皇地讲着。
这些漠视人性、违背人性的东西，不管表面看有多崇高和伟大，其中必有其见不得人的一面，不值得社会宣扬和提倡。
那些要求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那些要求别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你自己先做到再说。“请领导先死”，也是群众的呼声。
违背人性的道德，都是伪道德！违反常情、悖逆人情的道德，是世上最邪恶的东西，就像一朵罂粟花，漂亮而有毒。
人性的本质，说到底很简单，就是利己。一个人爱自己，爱自己的家人，这便是人性。利己，有错吗？没有错，这是本性。利己不要损人，这是基本要求。利己再去帮助别人，这是道德标准。
这个世上，“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是不存在的。
季羡林说：“我认为，能为国家、为人民、为他人着想而遏制自己的本性的，就是有道德的人；能够百分之六十为他人着想，百分之四十为自己着想，他就是一个及格的好人。为他人着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好，道德水平越高。百分之百，所谓‘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是绝无仅有。”
他还说，“说这话，有点泄气。无奈这是事实，我有什么办法？”
这是大实话，我们没有理由反驳。
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爱，连自己的亲人都不爱，反而那么爱别人，基本的人性都没有，他可能超级高尚，也可能超级虚伪，多数是后者。
爱自己、爱家人，与爱别人，不是矛盾的对立体，而是相辅相成的。不要一说爱别人，就不允许爱自己、爱家人。
雷锋帮助过那么多的人，他也爱美，买过皮夹克，穿上拍过很帅气的照片，网上有人质疑雷锋的皮夹克，简直是匪夷所思！做好事的雷锋就不能穿皮夹克？难道雷锋天天穿破衣烂衫，才符合做好人好事的特征？
有些人的思维，已经走入了死胡同，今天依然还是。
我们不要违背人性，更不要鼓励违背人性。我们的道德要接地气，我们的宣传要接地气，我们做人要接地气。
道德追求是更高层面的东西，拿着神仙的道德标准，来要求我们这些凡人，是很不现实的。
如果连自己起码的生存和需求都保障不了，还一味强调“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极其虚伪的。让穷困潦倒的人来讲奉献、讲大公无私，那不是道德，而是缺德。
我们不要让道德来绑架人性。孔融可以让梨，但不必要求人人都来让梨。不让是本性，相让是美德。
无论道德如何要求，都要为人性和尊严，留一块敞亮的空间。
“子贡赎人、子路受牛”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但都和道德有关。
两千多年前，孔子就有这样的见识，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两千多年后，还有人要求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真是想不到。
9月2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