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言：没有傻子的村庄，注定不是一个完整的村庄，正是这些特殊群体的存在，每个村庄的故事，才变得愈加充实而丰盈。下面的内容，是发生在故乡的一个真实故事。也许时间上会稍有记忆的偏差，但这并不妨碍我以一种热切、心痛而复杂的心情，把她记述下来……
文：愚伯的自留地
一
奶奶是远近闻名的热心媒婆，先后为周围村庄的小伙成就了数十桩婚姻。可是，现实中是那样令人无奈，因着贫困，父亲的婚姻在一次次相亲之后，都没了下文。
爷爷去世早，奶奶的能力无法给予父亲一个读书的机会。另外，父亲过于内向，不善言辞，在他不惑之年，才在隔壁村一位媒婆的撮合下，勉勉强强娶了我的傻娘。
奶奶说，傻娘不会做饭，除了割草之外，也不会料理其它的家务，有次让她帮忙烧开水，她竟然把锅烧干，险些把房子化为灰烬。记忆里，奶奶对傻娘没有丝毫的尊重，父亲对傻娘的态度也不友善，稍不顺眼，动辄就是一顿暴打。而傻，成了她一辈子无法卸脱的负累，也成了她一生无法撕去的标签。
而奶奶和父亲对傻娘态度稍有转机，是因为她生下了我，一个男孩。
上天遮住了傻娘的智慧，却遮不住她的无私伟大纯真的母爱。虽是经历了分娩之痛，可她脸上的幸福却是无法言明的，总是憨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
见过世面的二大爷对父亲说，孩子不能让傻娘喂奶，否则，我有可能会步娘后尘，后果不堪设想。为此父亲大伤脑筋，但鉴于贫穷的限制，让父亲无可选择。
为了养活我，父亲不得不绞尽脑汁赚钱，但他并不是一无所长。每年，当柳树泛绿的时候，他会拿着用竹竿绑着的镰刀，把细细的枝条割下，用来编篮子和小框。得来的钱，父亲就赶到集市上，买些鲫鱼给傻娘发奶，以此缓解我因缺少奶水而无法停歇的哭叫。
二
我的童年里，并不缺少快乐，只是和同村小伙伴们玩耍时，傻娘的突然出现会让我的快乐戛然而止，本来玩兴正浓的我们，随着大家 “憨马子来了，憨马子来了”的叫喊，一个个身影在我眼前霎时逃遁的没了踪影。
而站在那里的我，只有一脸悲愤和懊恼。我攥紧拳头，上前猛击傻笑的娘一把：以后不要来找我，你给我滚蛋！傻娘一声不吭，怔怔得立在那里，象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两眼噙满了泪水……
但是，傻娘并不只会忍气吞声的哭泣。
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有一次我因贪嘴，把父亲放在床席下布袋里的一元钱，偷偷拿出来，买了糖吃，暴躁的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竟丧失理智般地对我大打出手，我的哭声引来了在南场抱麦秸的傻娘，她闻听马上丢下了手中的畚箕，傻娘象疯了似的用头向父亲接连撞去，口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声响。
但傻娘哪是身强力壮的父亲的对手，在父亲缓神的时候，她迅速转身，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她的头上和后背上，是父亲雨点般的拳打脚踢。这是我第一次见傻娘对自己儿子不顾一切地呵护。由此，我也彻底改变了对傻娘埋在心海深处的偏见。
有一年暑假，十岁左右的我到河边放羊，半晌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雷阵雨，我只好跑到一个大杨树下躲避，那是一场我有生以来见过得最癫狂的大雨，三只小羊在电闪雷鸣之中咩咩直叫，我对它们的牵引也渐渐要失去了控制。正当我倍感绝望的时候，雨幕中冲过来一个一走一滑的身影。
没错，是傻娘。
暴雨中的傻娘浑身满了泥浆，在她的怀里，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塑料布，还没到我跟前，就迫不及待地展开，罩在我的身上，而傻娘，却在暴雨中淋了将近两里地，乡间的小道，极其湿滑，可以想象，傻娘在急切地路上，跌跌撞撞吃尽了多少苦头。
因着暴雨的侵袭，身体原本就虚弱的傻娘发了很烫很烫的高烧，我知道傻娘最喜欢吃鸡蛋（有好几次因为偷吃邻居家的生鸡蛋被父亲打），就央求父亲给她煮两个给病中的傻娘。当我把鸡蛋放在她面前时，傻娘却固执地一把推开，并反复用游离的眼神示意，让我吃下。那一刻，我凝望着傻娘发黄的脸，再也忍不住地流下泪来……
母亲虽然很傻，但她依然用她独有的方式爱着自己的孩子，她不停地用粗糙的右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从左边摸到右边，从右边摸到左边。我感动地肆意地哭着，傻娘也呜咽着哭了。
三
初中的日子，我到离家五公里左右的一处学校就读，平时只能周六下午回家，我不明白傻娘通过什么方式，居然能够精确地数算出那个日子，每到周六，我远远地就能够看到她在麦场（农村每年打麦的固定空地）等待我的身影，如果我和同学结伴回去，她则一直在很远的地方观望，我知道傻娘的用意，她因思念儿子才守候等待，同时又担心儿子被人耻笑而在远处驻足观望。
初二下学期的一天，满头大汗的堂叔忽然来到我就读的班级，到我位置上，心急火燎的就拉起我的手往外狂奔，边走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军，快回去，你娘出事了，你娘出事了”，我闻听，心里一下子抽得很紧，顿时有些晕眩。
回到村庄时，家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我拨开了围观的乡邻，发现傻娘卷曲在一块草席上，象一尊雕像一样，纹丝不动。父亲告诉我，听说傻娘是割草时，看到别人到河里抓鱼，他也跟着下去，结果淹死了。
我看着傻娘破旧的衣裳和放在她旁边的畚箕，再回想傻娘生前的每个片段，我无可遏制地嚎啕大哭。
只有我能读懂傻娘和鱼背后的故事，往日，割草的傻娘，总喜欢跟在撒鱼的人后面，捡拾那些别人剩下的小鱼，她总是如获至宝地带回家里，让奶奶给自己的儿子熬鱼汤。每次傻娘看着我余兴未尽喝汤的样子，她只是在一旁夸张的傻笑。而这次，因为附近造纸厂排污，致使鱼儿缺氧大批地浮出水面。而傻娘只顾为了涉水抓鱼，而忽略了水的深浅和自身安危，结果……
我泣不成声，将娘紧紧地拥在怀里，声嘶力竭的哭着喊着，可，再也听不到娘的任何回应……
后来，奶奶和父亲先后去世，我也和其他农村的男人一样，辗转到各大城市打工，结婚生子，虽不富足，但很安逸。
傻娘不傻，她是伟大而可敬的，她虽是折翼的天使，却依旧绽放美丽。
如今，偶尔，在某个梦不成的夜里，我似乎仍能感受到傻娘就站在我床边，满含微笑地审视着我……
娘，多期待能有一天，当儿再抬头面对您的目光时，您的眼眸中已不再有那种被人嫌弃的心酸和落魄，而让欣喜和欢乐充满您的眼睑——那定是这样的一个时节，您笑泪盈盈地在家门口等候回家的儿子。到时候，让儿子再喊您一声亲爱的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