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八大山人《自题诗》
《猫石图》八大山人
西泠春拍，八大山人的《荷花翠鸟图》600万元起拍，最终以950万元成交，在整场成交价中位列第二。
北京匡时春拍，他的《仿倪云林山水》拍出8400万的高价；
西泠秋拍，《竹石鸳鸯》，成交价1.03亿，成为八大山人的个人单件作品拍卖纪录；
广州皇玛夏季拍场，《八大山人山水卷》5000万起拍，最终以1.01亿落槌。
中国文人画，尤其是大写意花鸟，到八大山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此，借着西泠春拍，让我们来了解一下八大山人和他的画。
拍出950万元的《荷花翠鸟图》画了什么？
《荷花翠鸟图》八大山人(西冷春拍)
一朵漆黑的荷叶，一只不安的翠鸟
此次现身西泠春拍的《荷花翠鸟图》，画中的荷花和鸟，都是八大山人画中最常见的意象。
荷花无疑意味着脱俗，鸟则意味着自由这是我们的第一感觉。
让我们从画作的右侧进入画中，开始这一场小小的观画之旅。
三条细细的荷叶茎承托起各异的荷叶，只有一朵纤圆的小荷花苞从荷叶中钻出。与其他荷叶比较，最左侧的那片荷叶显得尤其醒目荷叶的墨色漆黑得甚至有些突兀，而细细的荷叶茎似乎快要承托不住它。
然后，我们的视线定格在这荷叶的正下方：一只立于水面小石上的翠鸟。
翠鸟的情状，与花鸟画中常见的鸟或华丽、或怡然自得、或作自由状绝无相同。它独立于石上，侧身，仰头45度回望，有些迟疑，又似乎有些惧怕，是惧怕画框之外的猎食者？还是怕头顶上那片似乎将倾的荷叶？
整个画面寥寥数笔，勾勒出脱俗的荷塘一角，却隐约传递着一种不安的、孤寂的气息。
同我们常见的花鸟画中透露的闲适、放松很不一样。
一 .八大山人生平
为什么如此？
不妨，先来看看作者的身世。
八大山人是什么人？明朝王孙，清初四僧
你也许会因袭“扬州八怪”的思路，以为“八大山人”是八个人。
非也。八大山人，真是一个人。
《海棠春秋图》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1626-1705)，本名朱耷(音：d)，江西南昌人。他是大明朝宁献王朱权的九世孙，弋阳王孙。大明朝的遗民，清初画坛的“四僧”之一。
朱耷的“耷”，有说是因为他生下来耳朵大，所以取名“耷”，拆开就是“大耳”二字；又有说“耷”乃是“驴”字的俗写在他生平用过的号中，就不乏“驴”、“驴屋”之类，个中况味，辛酸自叹。
《双鹿图》八大山人
59岁，他开始以“八大山人”为号，一直用到80岁去世，此前用过的五花八门的号全部摈弃。
取名“八大”，有说是出自佛家的“四大”，东南西北“四方”加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隅”，是为“八大”。至于究竟是“八大皆空”还是“八大唯我独大”，则又是一个问号了(“性情孤傲倔强，行为狂狷”，是他的标签)。
《山水立轴》八大山人
他在画作上署名时，常把“八大”和“山人”竖着连写。前二字又似“哭”字，又似“笑”字，后二字像“之”字：哭笑不得。昭示了他对这个世界、对他自己既轻蔑又不能释怀的态度。已经幻灭的荣耀逐渐沉淀成一种绝望的自在，心如死灰，悲到极致的通达。“一衲无余遍大千，饥餐渴饮学忘年”。
个山小像》清·代黄安
这个肖像画上不起眼的干瘦老头，一生又岂止“坎坷”二字能形容？
他生长在宗室家庭，祖辈、父辈都是修养深厚的书画家。但崇祯十七年(1644年)，明亡，不久父亲去世，贵族生活在他19岁这一年戛然而止。
国破家亡的年轻人朱耷遂假装聋哑，隐姓埋名遁入山中。后来，在他的画幅上常常可以看到一种奇特的符号，其实便是“三月十九”四字甲申三月十九日，明亡的日子。
《芭蕉竹石图》八大山人
明亡后四年，妻子去世，朱耷遂出家。他曾经装作哑人，在门上贴一个大大的“哑”字，不与人语，以手示意。他好酒，爱哭，戴布帽，穿长袍，烂鞋，以疯癫的样子，躲避新朝的迫害。西方艺术界称他“中国的凡·高”凡·高是真疯，而朱耷，究竟是真疯还是装疯？
《墨荷图》八大山人
晚年，朱耷从俗成婚，靠笔砚养家糊口。但因生活所迫，又不得不隐瞒明宗室身份，卖画给清朝官员。在南昌城郊的一所草房里，他度过了孤寂、贫困的晚年。
二.八大山人画作
他笔下的动物习惯性地翻着白眼。
那是中国画里的异数。
《鸟》八大山
人们第一眼看到八大的花鸟画，常常会笑出声来。
它们有些本身就是扭曲的：一只畸形的兔子，一只呈怪异集合形状的猫，古怪地呈块状的鸟。
但他笔下的动物是如此不同，它们似乎充满了人的意味，显得有些滑稽。讲到他的画，我们先说下那个时代。
八大的时代
《古木双鹰图》八大山人
花鸟画已经按意涵分出三大类。
1.自然生趣类
写自然界花鸟鱼虫的生机天趣（如下图）
果熟来禽图》南宋·林椿
2.民俗意象类
与民俗活动统一，画约定俗成的吉祥、喜兴、祝福、伦理等意象（如下图）
《耄耋图》明·孙克弘
3.品格情操象征类
画约定俗成的题材如梅兰竹菊松等抒写个性。
题材狭窄，寓意单纯，不免雷同，以致终以笔墨见差异（如下图）
《墨梅图》元·王冕
花鸟画三大类，写自然生趣的已臻其妙，画民俗意象的已尽其用，而在抒写个性方面只发展出以特定题材象征品格情操这一类，人们更加丰富的个性世界无以表现，所以有很大局限性。总观之，花鸟画还不是可以自由抒写个性的载体。
跳出传统三大类，自由抒写个性，在八大之前，只有极个别大家有所表现，如徐渭。
《墨葡萄图》明·徐渭
题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徐渭这件重要作品属于自由抒写，其意涵不是上述品格情操象征类所能表现的。不足的是，徐渭的个性抒写其实是由诗歌完成的，葡萄这一意象并不具有与其诗歌相同的意涵。可见，徐渭对传统的突破不算成功。
八大比徐渭厉害太多了，他完美突破了传统三大类，主要表现如下。
自由抒写。突破品格情操象征类的意涵限制，或冷傲、或孤苦、或倔强、或睥睨、或讽刺、或幽默，不一而足，丰富，而不是单纯。
独创意象。抛弃约定俗成，他那些怪奇的意象前无古人纯乎独创，具有极其个性化且相当复杂的意涵。
独创的意象与个性抒写完美统一。作品意涵由意象充分表现出来，不像徐渭那样需用诗歌来抒写意象所无的意涵。
有此三点，八大已然在传统三大类之外开辟了一个新类，那就是——独抒怀抱类。
《孤禽图》八大山人
上图自由抒写的孤苦、冷傲、倔强，尽现于独创的意象。
今人做传播总要讲定位，这个来自西方的理论聪明地说：传播者要占据受众心智，其战略法宝是实现类的差异，而要实现类的差异，最具效力的做法就是建立新类，对此，八大在三百多年前就已了然哈。
虽然八大没有定位这一措辞，但他通过建立新类而形成的定位非常清晰。独抒怀抱的新类定位，决定了八大必然取得前人无法取得的艺术成就。
既然独抒怀抱，那就个性化，那就创造，那就唯一，因而，八大有了七宗最。
一宗最：孤苦
国破家亡、匿迹山林、藏于僧道、亦疯亦癫，有这般身世，八大的画如果不孤苦，那就不是个性抒写了，那就不是八大了。在传统花鸟画中，孤苦，是从不表现也无法表现的，八大的抒写，首开其例。此为一宗最。
《荷鸟图》八大山人
二宗最：冷傲
或为白眼鱼，或为白眼鸟，实即八大的化身，这般冷眼观人，傲对俗世的形象，史无前例。此为二宗最。
《眠鸭图》八大山人
三宗最：老苍
天老地荒的孤独，摧肝裂肺的沧桑，将之浸入笔墨而成其老苍者，八大一人而已。此为三宗最。
虽然画的是常见题材，但其形象奇特，实为创意意象。八大的松，有传统的品格情操象征意义，更多的则是身世述说意涵。
《虬松图》八大山人
四宗最：守拙
以拙为美，是中国独特审美观念。八大的拙，有朴拙、苍拙、稚拙、奇拙等不同韵味，他的拙，几乎处处在在。史上求拙者不乏其人，然无人可以拙过八大。此为四宗最。
拙，如顽石的个性。
《眠鸭图》八大山人
五宗最：怪奇
形象怪特，构图奇险，这在主张中庸之美的传统下，无人敢与八大并立。此为五宗最。
《葡萄大石图》八大山人
六宗最：简约
不费妆饰，不媚于俗，形象、笔墨皆求简约，其简约往往有介于具象与抽象之间者，在整个绘画史上，绝无仅有。此为六宗最。
《花鸟册》之一·八大山人
七宗最：幽默
中国人素以严肃著称，至若绘画，绝少幽默感。览八大作品，不乏幽默之作，其幽默或讥世，或自嘲，或冷峻，或俏皮，令人解颐。八大堪称绘画史上最具幽默感的大师。此为七宗最。
《苍鹰红梅图》八大山人
上图中的鹰惊讶于梅花的娇艳，它那坚硬的心啊瞬间柔软得令自己害了羞。恰如西方人说的那个“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与八大同时期的陈鼎作《八大山人传》说八大“善诙谐，喜议论，娓娓不倦，尝倾倒四座。” 可知八大是个幽默的人，所以他有幽默的画，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八大作品的幽默，是世人所忽视的。
孤苦、冷傲、老苍、守拙、怪奇、简约、幽默，八大的七宗最是他完整个性的不同面向，有着紧密的联系，因孤苦而老苍，因冷傲而怪奇，因守拙而简约，出人意表的幽默并不突兀，正如有人说的：幽默是应对苦难的一种方式。
《柳底浴禽图》八大山人
八大的七宗最，代表着独抒怀抱类花鸟画的确立与成就，花鸟画在八大手里成了可以自由抒写丰富个性的艺术形式，这在中国花鸟画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
他有一首题画诗：“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一句“墨点无多泪点多”，夫子自道，言简意赅地叹出他那隐晦难解的画和题画诗背后的人生。
三. 八大山人的启示
八大山人的绘画艺术，是他个人的心灵史，亦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史。
虽然他的简洁孤冷的画风受徐渭的影响很深(那个恃才傲物、同样贴着“癫狂”标签的徐文长)，但没有人会否认，他的大写意花鸟，自开了一宗。
由传统三大类构成的花鸟画不足以让人自由抒写丰富个性，这意味着它其实尚未完全发育成熟。八大山人横空出世，开辟了独抒怀抱的新类，使花鸟画走上了完全发育的路程。
遗憾的是，八大之后，三百多年来，再没有谁算得上独抒怀抱的大家，例如人们津津乐道的扬州八怪、吴昌硕与齐白石，都没有致力于用自己独创的意象去自由抒写丰富的个性。换言之，独抒怀抱类花鸟画并没有发展充实起来，由八大山人启动的花鸟画完全发育大业并未完成。
《竹石图》郑板桥
郑板桥在传统的品格情操类里转了一辈子。扬州八怪诸位大致如此。
红梅图》吴昌硕
吴昌硕作品兼有传统三大类的特质，就是没有独抒怀抱类的特质。
齐白石《莲蓬蜻蜓》
齐白石从八大那里学了不少，但总是抽掉八大的独抒怀抱，他的精彩在于写自然生趣。
那么，当下的、未来的花鸟画怎么才能有大的发展与繁荣？八大山人启示人们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独抒怀抱，让花鸟画完全发育起来。
《游鱼图卷》八大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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