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庄子》。
案上是一杯下午就沏上的茶，泡过几次，味淡了，却正好适合夜品。
是夜，没了朋友的欢闹，少了家人的絮语，斗室里的静，是心如止水，淡泊如今晚的茶。
一杯茶，终究是素了些。“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说起来，茶叶漂在水上，水置于杯中。茶舒展的叶片，倒也真像是小舟了。“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小小的一杯水，有承载起茶叶的力量，却断不能像远方的大海一般承载万吨巨轮的。若可，古往今来的芸芸众生，能有更多人“纵横四海”了。
虽不能“纵横四海”，若能“运筹帷幄”岂不妙哉？我接着啜饮这茶。月色如歌，皎洁的光影从墨蓝色的天空中倾泻下来，映亮了四周的云朵。有人说“水为茶之母，器为茶之父。”水赋予茶灵性，茶也少不了器的呵护。一如这白瓷盏，不骄不躁，一心托衬着忽闪着淡色的茶汤。
这水中茶在如此良辰美景中可曾忆起当年在故乡茶园的日子？星霜夜露、四时风雨、云雾轻拢。至被采茶人轻轻摘下、炒制、揉捻、窨藏……再到如今生在净水中的芬芳沁人，润人心田，所有经历的风景，都助成它年复一年茂盛那或卷或舒的枝叶。
茶，与孤独绝缘。纵使当年茕茕孑立。十年、百年、千年，连理、交枝、合抱，它的亲朋好友渐渐多起来。“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茶者亦然。茶之生长，并不求诸于外，而是发力于不断深入的根。至于人生，这样也未尝不可吧？顺境的安然，逆境的坦然，在变幻莫测的境遇中，若能自在的乘御遨游，何等逍遥！
年少时，在家园的怀抱里吸纳宛若天赐的给养，尽情成长；成年后，随贸易流通远离了家乡，却也能凭借宠辱不惊的性情，在属于自己的那一掬净水里舒放轻舞，成己利人；到了暮年，即使已经食之无味，且“化作春泥更护花”去也。茶生如人生，历程中有哪番是它的心机？又有哪件不饱含着它的心意？
无独有偶。古希腊的《荷马史诗》里有一段话：当你最终找到自己的国，你会留下来去经营它、建设它，并且永远不会放弃它。
——原来这天地间，没有翅膀也是能自由翱翔的！
可是，如《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载孝伯的发问：“人生几何？孰能无偷？朝不及夕，将安用树？”其实，在庄子的智慧中也有过类似的思考——“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是的，执着于追求外物，穷极一生也不可能获得全部，为此疲累而死得不偿失。人生苦短，遗憾多得是，如何能树立坚持追求的远大目标？
常人都说庄子是“逍遥”的，他浪漫而超然、不受世俗羁绊。但我觉得，也许他只是看得更开一些吧。哪有什么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不食人间烟火？庄子的“逍遥”有千人解、万人解，现在仍然有很多人在诠释自己眼中的庄子。这是先贤之幸，更是碌碌如我辈之幸。庄子如同领路人，带领我们反思自己的人生。
在庖丁解牛一段，庄子借庖丁之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三年后庖丁手中的这把刀，俨然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或者说庖丁解牛时已经做到身心合一、游刃有余了。养身养心、成艺达道，庖丁练习了十九年。就如同那新茶并不急于喝吧，陈年的茶却是历久弥新、韵味醇厚的。这十九年的陈茶，得是怎样一番陈韵况味？却也能自然天成，浑然一体。
养身、养心成为修炼的途径，不知不觉中已是身为利刃、心有灵犀了。庖丁所做这些，有何远大目标么？只是，他的刀跟随他分解了数千头牛，这期间既没有放弃练习“解牛”，也没有希冀会遇到更好分解的牛。庄子坚持的是“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道优于技。如是，十九年后的庖丁才有了“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一切的技巧化作不假思索的本能反应。这，难道不是不懈的内在修炼么？
人生如茶树。无论生命多久都一定会凋谢的。所以不如在凋谢之前，尽情享受阳光、空气、水，栉风沐雨、经年累月的日渐茁壮。长得更大更壮的时候，就是我们能看的更高更远的时候。这才是“逍遥”与“成长”结合后的样子吧。
是夜的茶，少了甘香、浓郁，却也愈发纯粹起来。品茶，品的哪里是味道？分明是境界！
作者：孤舟蓑笠翁丨弘益茶道美学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