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人家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一直地飞啊飞，飞得累了便在风中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旭仔
我第一次看《阿飞正传》，已经忘了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回过头再来重温这部王家卫导演的经典老片，开始一点点读懂张国荣扮演的旭仔。有人说他绝情，其实他是在用放浪不羁遮蔽自己内心的惶恐和不安，他就像是自己所说的那只无脚鸟一样，一刻不停地飞啊飞。
他一旦停下来，内心的寂寞和孤独将无处安放，随时可能将他吞噬。他是一个苦闷的、到处漂泊的浪子，所以他最后还是毅然决然地抛弃了他在香港的一切，想要在菲律宾找到生母，重新获得他的身份认同和情感归宿。
旭仔同苏丽珍和咪咪之间的情感纠葛，只是他化解焦虑和孤独的无奈之举而已。他善于哄女人，但他不善于爱女人，因为他的身上根本就没有爱。本质上，旭仔是一个被生母抛弃的孩子，虽然养母把他带大，但是他并没有得到更多的疼爱。所以，在这种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旭仔，性格特点迥于超仔和歪仔，也就不足为奇了。
总的来说，刘德华扮演的超仔和张学友扮演的歪仔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男人，他们老实又痴情，不会耍小心机，始终默默地陪伴在喜欢的女孩周围，却很难得到她们的垂青，似乎正应了那一句话：男孩不坏，女孩不爱。
王家卫导演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表面上向观众展现了一群城市年轻男女的爱恨情仇，乍一看这是一部关于离别、接纳、伤害、追寻、失落、认同等等众多主题混杂在一起的都市情感影片，但在这些表象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更深更宏大的主题：身份的认同和情感的归宿。
接下来，我试着从人物剖析、经典对白和象征意味这三个方面来解读这部经典作品。
一、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是本片的一大特征
张国荣饰演的旭仔是整部片子的主角。影片一开场，导演来了一个神操作，为众多宅男演示了旭仔撩妹的新技巧。他并没有一上来就对女孩子死缠烂打，他借买汽水的机会和张曼玉饰演的苏丽珍搭讪，步步为营，在第三次见面时，提出了一个“做一分钟朋友”的建议，成功俘获了苏丽珍的心。他油腔滑调，却很对女孩子胃口。
苏丽珍整天独自在小卖部打工，遇到巧合如簧的旭仔，内心不免会泛起一丝波澜。她其实也在渴望一份真挚的感情，她的羞涩和拒绝其实是一种欲说还休的遮掩，因为，她发红的耳朵早已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在旭仔持续的攻势面前，她只是佯装抵抗了几下，就缴械投降了。
舞女咪咪有点小市侩，看见桌子上旭仔养母的耳环就想占为己有。旭仔当然了解她的心思，临走时，故意给了她一只耳环，而将另一只留在手里。等到咪咪追出门后，旭仔告诉她在楼下等她。一切都在旭仔的掌握之中。
苏丽珍和咪咪性格不同，一个安静，一个活泼，但是他们都爱上了旭仔。女孩子一开始不会轻易对男孩袒露心扉，但是一旦男孩走进了她们的心里，她们就会毫无保留地爱上对方，甚至会占据她们的整个世界。
很不幸的是，旭仔并非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他是一个浪子，他自己也在找寻内心的空缺。一只不停飞翔的鸟，除了飞行本身之外，已经无力思考其他事情的意义了。结婚这种事，对旭仔来说，是他不能承受之重。所以当苏丽珍问他会不会同她结婚的时候，旭仔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
超仔本来想去外面跑船，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回香港做了一名警察。他每天夜里都在固定的路线来回巡视，并且认真地做着记录。他的性格同他的工作相似：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不会哄伤心的苏丽珍，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活脱脱就是一个现代版的“直男”。
片中旭仔的养母终日出入风月场所，被男人骗了钱也无所谓，甚至还要责怪帮她出头的旭仔。旭仔是养母带大的，这一点没有错。可是旭仔的生母每个月会给养母50美元抚养费，旭仔和养母之间并没有深厚的情感链接，这也导致了两人之间的彼此憎恨。
旭仔憎恨养母不告诉他生母是谁，养母憎恨旭仔对她不好。两人持续紧张的关系，一直持续到故事结尾。
旭仔想要找到生母，找回缺失的情感寄托。他就像是旁白中的那只无腿鸟，他也想在活着的时候下一次地。但是他失败了，在菲律宾的经历，浇灭了他最后的一点希望。他在离开庄园的时候，倔强得不肯回头，只是在试图保留内心最后一点尊严。
影片中的每个人物，包括旭仔、苏丽珍、咪咪、超仔、歪仔、养母等等，都在努力地寻找着生活的意义，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是积极的，不避世。他们前一刻低着头舔舐着伤口，后一秒仰起头笑对人生。 但有时候往往也会身不由己，就像是被人不断抽打的陀螺，旋转不由自主。
他们的挣扎、哭喊、欢笑和泪水，都像是我们的故事，在荧幕上的投影。我们也有相似的经历，我们也会彼此抚慰受伤的心灵。
二、台词和旁白对于推动剧情的引领作用
影片24分钟，旭仔躺在床上抽着烟，他看了一眼咪咪留下的电话号码，随即便扔到了一边。这时，旁白响起：我听人家说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一直飞啊飞，飞得累了便在风中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其实，这也是旭仔的真实内心独白，同时向观众解释了他不愿意结婚的原因，预示了他和苏丽珍和咪咪之间不完美的结局，更是电影结尾处旭仔悲惨下场的一个悲剧性的寓言。
在咖啡店里，养母找旭仔谈话，问旭仔为何打那个男人，旭仔回答说那个男人骗你钱。养母直接反驳他说：“我知道他是为了钱才和我在一起的，但是他令我开心。”
没有人愿意被人骗，但有些人明明知道自己被人骗了，还宁愿沉醉于被骗时的那种快乐之中，这不啻为一种现实的荒诞。这也反应出了一种深层的悲哀：与其接受残酷的现实，不如享受虚幻的欢愉。养母已经老了，她不肯将生母的消息告诉旭仔，也是怕旭仔离开后自己孤独无助。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每个人都渴望得到陪伴和呵护，纵然是虚假的，也总比没有好。
咪咪来到苏丽珍的小卖部找旭仔，两人起了争执，苏丽珍对她说：“现在他不要你了，你就回家去哭吧，为什么告诉我啊？我不想知道原来他对我最不好，也不是对你特别好，他对每个女人都是一样的。”
咪咪要走了，对苏丽珍说：“其实我不应该来的，我不应该给你一个痛快的机会，不过我始终觉得他喜欢我多一点。无论如何，他都是因为我而抛弃你的。”苏丽珍说：“这些事早点知道总比迟点知道好，现在苦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很久以前就复原了。”
两个被抛弃的女人，即使双方都已经伤痕累累，还不忘相互嘲讽，相互揶揄。这场“战争”无关胜负，只有尊严。谁都不想在对方面前暴露出弱点，唯有据理力争、高声争辩，才能维持内心仅存的那一点点属于女人的尊严。
影片最后，超仔问旭仔：“是否记得去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点，你在做什么？”旭仔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超仔说：“我有一个朋友，常常考我的记忆力，她问我那天做了什么，我忘了，你呢？”旭仔再次反问：“她告诉你了？”
从旭仔的反问中，我们已经知道他并没有忘记苏丽珍。他不想同苏丽珍结婚，是因为他明白自己无法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无法给予她幸福。与其纠缠不休，相互伤害，不如快刀斩乱麻，分的干干净净。
影片中的一些对话和旁白，明显带有王家卫导演的风格。旭仔看上去放荡不羁，其实本质上无比孤独，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就如同被包裹在一个没有窗子的房间里，通过对话和旁白，观众才能了解到旭仔内心的一些只言片语。有些精彩的对白，往往表达了影片中人物的情感诉求，对推动剧情的发展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也成了王家卫电影的标志性印记。
三、影片道具和特写镜头的象征意味
导演在影片中特意穿插和安排的一些道具和特写镜头，强化了影片的主题，也更加真实地展现了人物的情感变化。
影片一开场，旭仔来到了苏丽珍小卖部的柜台前。伴随着秒钟走动的声音，墙上的挂钟出现在了画面里。导演借旭仔之口讲了一个“做一分钟朋友”的故事，1960年4月16日下午三点，时间从旭仔的腕表上缓缓流过，也拉开了整个故事的帷幕。
影片中时间的载体——钟表出现了好几次，咪咪离开旭仔房间的时候，有一个仆人在擦拭墙上的挂钟；超仔和苏丽珍提起“一分钟”这三个字的时候，影片画面中的挂钟正好指向了12点的方向。时间曾经让苏丽珍燃起爱情的幻象，最后却深深地伤害了她。导演通过展示钟表的方式，表达了故事人物无奈、落寞和迷茫的心境。
影片中，出现了几次旭仔梳头发的画面。第一次是他拒绝了苏丽珍的结婚请求之后，是个中景；第二次是旭仔狠狠揍了骗她养母的男人之后，是个特写；第三次是他带着咪咪回家，两人在楼道口说话的时候，是个远景。旭仔真的在意他的形象吗？不，他只是在刻意制造一种淡然自若的神情，努力维持着自己尊严，以此来掩饰不安、愤怒、焦虑的心绪。
而对于环境的选择，导演也苛刻到了极致，很多室外的剧情，王家卫都选择了雨夜这样一个环境，方便衬托和渲染人物之间复杂迷离的心境。
旭仔带咪咪回家的时候是个雨夜；苏丽珍来找旭仔的晚上是一个雨夜；旭仔离开香港的时候是一个雨夜；歪仔开车追咪咪的场景也是一个雨夜。雨夜的环境更能强化人物之间的内心冲突，放大故事的张力，更能表达出影片的情感关怀。
结语
《阿飞正传》是王家卫独立导演的第二部影片，但我们明显看到了导演在影片中流露出来的野心。他独树一帜的执导风格，俨然迥异于其他的香港导演。他开创了香港文艺电影的先河，并在一开始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幽暗的气息，破碎的镜头，变幻的光影，疏离的人物，还有各种实验风格的镜头语言，都深深刻上了王家卫的烙印。而张国荣在本片中的本色出演，也成就了港片中的一个经典形象。
最后说一下，影片结尾时长镜头中的梁朝伟真的很帅啊，叼着烟，痞痞的样子，还不忘对着镜子梳理一下头发，预示着另一个旭仔即将隆重登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