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死其实一点不丢人
文｜陈鲁民
年轻时，血气方刚，无知无畏，如果被人说“怕死”，我就感到奇耻大辱，立刻火冒三丈，非要与人争个面红耳赤，甚至不惜拳脚相加。
步入老境后，百病缠身，每况愈下，怕死的念头便不时浮现于脑海，如果再有人说我怕死，就没啥羞耻感了，觉得这很正常。因为我慢慢悟出一个道理，人皆怕死，怕死不丢人。
我有一个老友，平时很有英雄气概，天不怕地不怕，每每放言，死有什么好怕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可是当他被查出胃癌晚期，住进医院，就立刻现了原形，每天哭哭啼啼，整夜睡不着觉。甚至给医生下跪说，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到医院里去看过他后，我更相信这句话，怕死是人之常情，不丢人。
世界上有没有人不怕死？确实有。历朝历代都有，中国人有，外国人也有，年轻人里有，中老年人里也有，但虽都是不怕死，情况又各有不同。
有的人是真不怕死，他们为信仰，为主义，为自由，为爱情，为荣誉等等，甘愿赴死，视死如归。我自愧做不到，对他们表示由衷敬佩。从理论上说，舍生取义之类的“不怕死”是很高尚的事，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但我以为有两条基本原则要遵循：一要自己乐意，心甘情愿，而不是被挟持，被诱惑，被逼迫；二要死的有价值，死得其所，重于泰山。屈原投水，文天祥殉难，谭嗣同殒命，林觉民献身，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等，都是“不怕死”之美谈。
但也有人不怕死是因为愚蠢，意气用事，好勇斗狠，死了也毫无价值。
“二桃杀三士”，为了两个桃子，三个勇士竞相自杀。《水浒传》里泼皮牛二挑衅杨志，被一刀结束性命。《红楼梦》里的尤三姐，为了柳湘莲一句话，抹脖子自杀。浑浑噩噩的阿Q，临死还大吼一嗓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还有人在新冠疫情面前，拒戴口罩，不肯隔离，那就是找死。这些个人，愚不可及，但凡有点脑子，也不会干出这样的蠢事。
有人不怕死是因为无奈，活得绝望，生不如死，死对他们倒是个解脱。俗话说人穷不怕死，因为他们贫困交加，度日如年，生无可恋，诚如《菜根谭》所言：“富贵得一世宠荣，到死时反增了一个恋字，如负重担；贫贱得一世清苦，到死时反脱了一个厌字，如释重枷。”
再如卧床多年的危重病人，身上插满管子，痛不欲生，活着就是个折磨，晚年的巴金就曾哀叹，长寿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还有自杀倾向十分严重的抑郁病人，大体也是这种情况。
再有一种人，嘴上说不怕死，那是骗别人的，满嘴喷沫地鼓动他人不怕死，可到了自己这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1945年夏，日军败局已定，但仍有东条英机之流提出疯狂口号“一亿玉碎”，就是指一亿国民全部战死。
可他一边喊着“一亿玉碎”，一边组织数万劳工在山里突击挖坑道，准备逃到地下。因而，东条英机虽成功忽悠了不少日本军人“被玉碎”，自己却健健康康地“瓦全”到了战后。走的还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路子。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生命只有一次，没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重要的，人一失去生命，啥都没了，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干自己想干的事，享受自己追求的生活。
司马迁在死与宫刑之间就毅然选择了后者，尽管那很被人耻笑，因为他有比死更重要的事情，忍辱负重，是为了著书立说，“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因而，我们每个人都要珍爱生命，爱惜自己也爱惜他人的生命，不涉险地，不以身试法，不轻言牺牲，不拿生命开玩笑。
时光飞逝，去日无多。我承认自己怕死，且越老越怕死，每年的体检一回不拉，一有毛病就往医院跑，“冒死吃河豚”那样危险的事绝对不干。说我怕死我也认了，而且并不觉得丢人。谁说自己不怕死，你先死一个我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