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庸笔下，许多美好的事情，都发生在十六岁。
郭襄是，程灵素也是。
那一年，在自家茅屋旁的花圃里，程灵素第一次见到了胡斐，就喜欢上了他。
她给了他一样礼物：两支小蓝花。这很有可能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给陌生的青年男子礼物。
小蓝花是地里现拔出来的，根须上还带着土，很乡村，很随意。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晚了。就在仅仅十来天前，胡斐已先遇见了另外一个女孩：袁紫衣。
初相识的时候，袁紫衣也给了他一件礼物：一只碧玉凤凰。比小程的蓝花，不知道贵到哪里去了。
胡斐收到玉凤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呆了半晌”，“把玉凤凰拿在手中”，“思潮起伏”，心里激情演绎了一万字的剧本。
而他收到蓝花的时候呢？“道了声谢，顺手放在怀内。”金庸这个词用得好——顺手。
玉凤的特点，是浪漫，美貌。它有什么用呢？没别的用，可以撩他，让他想我。
蓝花却有大用处，可以解毒，保护他平安。然并卵，胡斐先遇到了美貌的。
二
张爱玲讲男人心里都有一朵红玫瑰、一朵白玫瑰。胡斐早一心扑到了红玫瑰上。
他和袁紫衣在一起的时候，荷尔蒙满满，对手戏极足。她忽喜忽嗔，套路百出，让他跟在屁股后面团团转。
她嗔的时候，可以拿鞭子抽他：“小子胡说八道，我教训教训你！”
软的时候，可以“火光映照之下，娇脸如花，低语央求。”
豪迈的时候，可以：“胡大哥，今日难得有兴，咱们便分个强弱如何？”
在红玫瑰身边，他嗨、爽、刺激。
可是和程灵素在一起呢？他敬、怕、自愧不如。
认识程灵素之前，他是什么心态？少年英雄，锋芒初露，才不过十八岁，就连江湖顶级大佬苗人凤、赵半山都倾心下交，和他称兄道弟。
就好像一个小伙子创业，才几个月就搞到天价估值，大领风骚，乔布斯天天约他吃饭。
他还大包大揽，要去找“毒手药王”给苗人凤治眼病。人家说药王不好请，胡斐怎么回答的？“软求不成，那便蛮来！”
年轻人，好大的口气。
等到了药王庄，邂逅程灵素，他才知道自己有点天真，有点傻。
还“蛮来？”他简直一天都活不下去。
三
在程灵素面前，不要装成功人士。
你武功高又怎么样，少年得志又怎么样，你爹是胡一刀又怎么样，小姑娘完全不放在眼里，一努嘴：给我去挑粪、浇花。
胡斐还拼命维持着优势心态，觉得小姑娘“可怜”“贫弱”，“我男子汉大丈夫”，帮她挑个粪，那叫慈善。
可接下来程灵素的表现，把他的优越感击得粉粉碎。
没有她，他在药王庄寸步难行，一会儿差点被什么“血矮栗”毒倒了，转眼又险些被什么“醍醐香”麻翻了。当地一个残疾人、一个小孩子都能玩死他。
而程灵素呢？弹指间用毒无形，挥手处邪魔辟易，三个凶神恶煞的师兄师姐，被她耍得团团转，不堪一击。
更让他有点囧的是，她还对他提了两个要求：
不准和人动手，不准你走出我身边三尺之外。
这说明你引以为傲的武功，在这里没什么卵用。你只有在我身边才是安全的。一直很自信的胡斐，此刻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自信：
我身边三尺之内，天下再厉害的毒物，也不能伤害你。
四
胡斐本来以为，程家小姑娘只是用毒比自己厉害。
不就是化学学得好么。语文数学外语政治，我还是比你强嘛。小胡同学暗暗地想。
但他很快又发现自己错了。这个小妹子什么都超过他。
他觉得自己挺豪迈，可程灵素比他更豪迈。
在给“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苗人凤治眼睛时，程灵素毫不含糊，拿起刀针就要下手。
苗人凤和她的上代明明有仇，又不知道小姑娘的底细——她上过手术台没有啊？是不是实习生啊？有没有治死过人啊？会不会故意害我啊？
苗大侠居然也就眼睛一闭，放松穴道，让她来胡搞。
吃瓜群众胡斐紧张不已，各种不放心，各种挂相。程灵素淡淡一笑，对他说了一句话：
“苗大侠放心，你却不放心吗？”
这一刻，小程和老苗英雄相惜，互相辉映，胡斐反而显得矮了一头。
气场上不及小程，那么智商呢？胡斐后来的外号叫“雪山飞狐”，但说实话，程灵素才更像一只飞狐。
前者闯江湖的表现，总体是个冲动愤青，他一出场，你总觉得不太放心，多半要闯出什么祸事。
而程灵素一出场，你就会觉得那么放心、那么可靠。她总是淡淡的、静静的，但天大的事、再恶的敌人，她那瘦瘦小小的肩膀好像都扛得住。
如果不是她，胡斐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可能早被“血矮栗子”“毒砂掌”搞死了，半夜在北京被侍卫追杀了，在“天下掌门人大会”被包围分尸了，或者冒冒失失去搬动马春花的遗体被毒死了……救他的人，全是程灵素。
他对她，是“心中好生感激”，却又“凛然感到惧意”。
“这位灵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总是……”
总是什么？他不知道。我们帮他回答了吧：总是显得我弱爆了！
只要在她身边，自己就注定是那个傻笑着，只会抱着一盆七心海棠的小花，亦步亦趋的小跟班。
五
胡斐毕竟不是郭靖。
郭靖从小是当惯了傻子的，胡斐当不惯。他给自己的人设，乃是智勇双全。程灵素让他既不够智，又不够勇，只剩一个二。
他更愿意和红玫瑰在一起。
袁紫衣的长处，是美貌、武功好。可我胡斐也不难看啊，我胡斐的武功更高一线啊。回到袁姑娘的维度里，我好舒服自在，我好帅。
那一天，胡斐终于向程灵素说：我们结拜兄妹好吗？
说出这句话之前，金庸写了一笔胡斐的神情：“不敢朝她多看”。
程灵素的回应，书上是两个字——“爽快”，跳下马来，撮土为香，双膝一屈，跪在地上。
于是，官道旁，长草边，两人相对磕头行礼。她变成了“二妹”。一个男人的枷锁解除了，一个少女的爱情幻灭了。
那么接下来呢？程灵素怎么对待这个“不敢朝自己多看”的男人？
她也有伤心，也有怨艾，但她最终的选择是一句话：我爱你，与你爱不爱我无关。
你爱喜欢谁，那是你的事。但我身边三尺之处，仍然是你最安全的地方。
看看从湖北到北京一路上，程灵素做的事情：
“胡斐将酒倒在碗里便喝。程灵素取出银针，要试酒菜中是否有毒。”
“胡斐次晨转醒，见自己背上披了一件长袍，想是程灵素在晚间所盖。”
“程灵素叫胡斐试穿，衣袖长了两寸……于是取出剪刀针线，便在灯下给他修剪。”
直到最后，胡斐中了剧毒，程灵素帮他吸了出来，用他的血毒死了自己。
我对自己的爱负了责。我用尽全力，护送你到了最远的地方。
每次读到这里，都希望这一幕不是真的，时光可以倒流，退回到过去她最耀眼、最光彩四射的时候。
那一夜，她手拿金针，气定神闲，正给天下无敌的苗人凤治眼睛。胡斐只能在手术室外探头探脑当看客。
当苗人凤再问：“姑娘你贵姓的时候”，她可以再次“抿嘴一笑，说 ‘我姓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