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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到了那日，你自明了。”
如今，他明白了。自他踏入尘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失去曾经视为珍宝之物。
常念在秦家为奴已将近十五年，漫长的时光几乎让他忘却了自己还是头三足龟。他进入秦家时，织水小姐才刚降生。而如今的她，已亭亭玉立眉目倾城。
伊水之畔，静得只剩流水潺潺，常念远远望着那个身影出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的一颦一笑他都记得深刻。
他和织水一同长大，幼时还可偷偷做个玩伴，如今却因礼教而愈发疏远。他比织水长五岁，又是个下人身份，所以从小就迁就着她。无论有什么错事，常念都担着，为此常常受到老爷的责骂。久了，他也就习惯了。即便是如今织水偷偷与良生会面，他也瞒着老爷陪她来。
“小姐，我们该回去了。”丫鬟提醒道。
天色渐晚，织水的目光落在空荡无人的远处，殷切变成了失望。织水转身朝常念走来，轻道：“走吧。”
话音刚落，几人却被一个身影挡住了去路。来人不怀好意地盯着织水看了好一会儿，神态轻薄，肆意戏谑道：“这小姐长得倒是水灵……”
常念见是张痞，心下一惊，当即护在织水身前。他生得清秀瘦弱，张痞又怎会放在眼里，一拳便将他打倒在地。张痞是这处有名的地头鬼，无赖至极。丫鬟顿时吓得花容失色，连开口喊人也忘了。织水后退几步，拉着丫鬟转身便走。
常念刚想爬起来，张痞又加了一脚，恰好落在常念背脊处，令他疼得摔了回去。但常念尚留几分神智，顺势抱住张痞的腿，着急喊道：“小姐快走——”拳头如暴雨般落下，打得常念几乎要失去意识。
眼看常念就要支撑不住，随即一声冷清的呵斥传来——“住手！”
张痞还想再打，手臂却遭人擒住。
“哪个有眼无珠的……”他回头刚想怒骂，看到来人却是惊破了胆。那人姿貌端华，昂藏不凡，正是良家的二公子。张痞忙服软道：“良……良少爷，怎么是您，是小的有眼无珠！”良家是城中大户，三世官家，纵是他这般的地头无赖，也不敢随意招惹。
“还不快滚！”良修平怒斥道。张痞当即将常念丢在一旁，点头哈腰地退了开来，灰溜溜地跑了。丫鬟顿时松了口气，看良生的目光中亦多了些钦慕之意。
良修平快步走到织水身边，担忧道：“是我晚了，小姐没事吧？”
织水摇了摇头，灵动的双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叹息道：“你可算来了。”
2
“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秦老爷气得将杯盏尽数砸在地面，溅了一地水渍，“要不是良公子恰好经过解了围，我便是杀了你也不抵水儿的名节！”言罢，气血上涌的秦老爷重重踹了常念一脚，“给我关到柴房去！”
常念跪在堂前，头本就一时重一时轻，被老爷这么一踹，差点起不来。身旁的小厮很快拥过来，架着他去了柴房。黑洞洞的柴房中只剩燥热，常念很快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醒来。当他看到自己的身子时，猛然惊觉——自己竟在重伤昏厥时现了原形！好在柴房中别无他人，否则被人发现他是三足龟可就惨了，他匆匆忙变回人身。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叩门声。他摇晃着站了起来，迅速穿好衣物。
月光窜进柴房中，织水婀娜的身姿出现在门外，常念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织水走近，将金创药放进他手中，愧疚道：“又让你遭罪了。”
“无妨。”常念愣了愣，随即笑着安慰道。那灰扑扑的脸看上去有些狼狈，但他笑时，却似春风微拂，令人又惊又叹。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织水一时看得痴了，良久才回过神来。
常念正准备抹药，兀自脱了衣物。织水欲掩面色微红，但怕他多想，薄袖抬了半空又放下。常念这才反应过来，尴尬地支吾道：“我、我一时忘了……小姐……还在这。”
织水眉眼垂着，柔声：“你今日被那恶人踢了几脚，背部定然伤得不轻，还是我替你上药吧。”
常念慌忙摆手，“这哪成……”
织水一再坚持，常念拗不过，只得让她上药。她的指尖触过他的皮肤，有些温热。常念看着满地缱绻月光，心想，要是时间能留在此刻便好了。
“今日修平有事耽搁了，我便在伊水多呆了一会儿。何曾料到，竟遇上地头鬼……”说着，织水又想起了下午时的情形，她心有余悸道：“下次我定不会这般任性了。”
常念重新穿上衣物，转过身来。他露出两颗虎牙，淡淡安慰道：“我真的没事，还恩罢了。”
十五年前，刚游至伊水之畔的他，不幸被人抓到集市上去卖。三足龟的后足，可是举世名药。多亏织水的母亲秦夫人好心将他买下，带回秦府养着。怎料没过几天，织水就出生了，可秦夫人竟因难产过世，无福得报。常念心知感恩，便化身男童，进了秦家做仆人……
只不过，常念总说还恩还恩，织水却不知他要还什么恩。她叹了口气，道：“常念哥哥，你可好生休养着，我会求爹早点放你出来。”
言罢，她便起身离去。常念微笑着点头，却不禁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出神。
织水自小体弱多病，所以秦府中人也大都顺着她的意，渐渐让她养出了个随心所欲的性子。因为她心中挂念着良修平，就常常背着家人偷跑出门，即使被发现了，也不过是几句无心的责骂。
“我出生在伊水之畔，家人便为我取名织水。”她莞尔一笑时，未有惊艳四方的魅惑，亦未有惹人垂怜的娇柔，她的笑容极浅，只会令人恍觉韶华逝去。
常念一直记得龟族族长说的那句“到了那日，你自明了”，见了织水的巧笑倩兮，一切便了然于心。
常念心中是欢喜的，只不过自己相貌平平，地位卑微，如何能与那良生作比。在他陪伴织水出门的那些时日，就已看明白，二人是两情相悦天作之合。张痞的那场“祸事”反倒是成了他们联姻的契机，想来如今，好事将近。
3
果不其然，常念刚把伤养好，就听说良家下了聘礼，秦家自然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两家人很快就将良辰安排在了半月之后。
常念虽已红尘倾心，却仍将那份心动悄然深埋。她如今寻得归宿，他也该安心离去了。
怎料这日，变故却来得匆忙。织水红润的面容竟出现了一块泛青的肿块，似丑陋的伤疤明晃晃地贴在她脸上，惊得丫鬟打翻了妆匣。老嬷嬷闻讯赶来，将丫鬟一阵训斥，撵了出去。老嬷嬷看着织水面上的肿块，悲从中来，掩面泣道：“作孽啊……”
老爷赶忙召来小厮，喝道：“去——将城内最好的大夫都请来！”
织水对周围翻天的闹腾全然不闻，对着镜中的面容默默发怔……
自那日后，织水脸上多了面青纱。大夫来了一拨又一拨，却没有一个能让织水痊愈，他们带来的只有更苦的药，更苦的折磨。常念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得默默守在她身边。她原就不大爱笑，如今更只剩愁容。情至深处，泪雨梨花。常念想安慰她，却又不敢唐突地将她拥进怀中，伸出的手只得悬在空中。
“族中传下一种怪病，但凡女子，无不全身肿胀而亡。早则及笄之年便香消玉殒，晚的，亦只能偷得二、三十年的韶光。不过此症并非无法可解，只是需寻得三足龟的后足作为药引……”一日，织水终于开口道。
常念听闻，心中猛地一惊。
织水继续叹道：“可三足龟乃人间至宝，即便花费重金也难以求得。好在家母犯病之时，竟意外于集市上，寻得了一头三足龟。”
常念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神情除了不可置信，还夹了一丝悲愤，“然后呢？”
织水眉目低落，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态。她悲道：“可是还没来得及服药，母亲就临产了，却在生我时不幸故去，而那三足龟也不知所踪……”
往事在常念脑中接连忆起，怪不得当年秦夫人将他带回府后，养在了药池中，原来是要等待时机成熟，再杀他续命罢了。
常念呆滞了许久。织水不知何时，已经带着属于她的悲痛悄然离开了。
院中种了许多药树，叶子都是苦的。他独自站在树前，无数苦叶落下来，层层压在他的肩上。青丝散落，他抿着薄唇，眉间似染了霜冻。惊异过后，常念却是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原以为秦夫人是心善才救下他的，却不曾想，他不过是自作多情。所谓的报恩，从一开始，就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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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若我能让你活下去，你愿意跟我走吗？”他开口说出的话，连自己也感到惊讶。发觉真相以后，他竟然没有离开，仍想用这微不足道的感情做最后的赌注。来秦府报恩的他，如今竟多了分报复的意味。
织水站在院中的树下，被常念一步步逼到退无可退。她的薄衫紧贴着树干，怔怔望着他。
“你愿意跟我走吗？”常念重复问道。
药树的叶片纷纷垂落，似空气也浸染了苦涩。织水接下一片药叶，含进嘴中，一阵苦味袭来，她不禁眉间一皱。织水看向他，反问一句：“常念，你知我身患绝症，还会待我如初吗？”
“自然。”常念道，“我会一直陪在小姐身边。”
“真好。”织水眉间的苦楚散去，又笑了起来，那抹笑淡淡的却更摄人心神。常念对上她的眼，心中一动，不觉靠近了些。淡淡的药味弥漫在周围，她失神片刻，唇间便被他轻触了一下。他修长的睫毛垂落着，静如山水墨卷。
织水微怔，慌忙推开他。她转身的一刹那，常念感到他们之间，似有一道无可跨越的鸿沟，他还未及细究，那感觉就随着织水离开的背影消失不见……
常念轻笑一声，毕竟良生那般高高在上，她又怎么会俯身去看伊水中的他呢。
那日后，织水便刻意躲着他。他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仆人，除了暗自思念，也别无他法。
秋意缱绻，秦良两家婚期将至，常念也是时间要她一个答复了。他方步入她的闺房，便见一条白绫明晃晃地挂在空中。织水的身子吊在半空，她虽下意识在挣扎，但眼中尽是绝望。
“织水——”他一声惊呼，在千钧之际救下织水。织水的身影随那条白绫滑落，他一把抱起地面的织水，“你怎会这般傻……”
常念未曾想到织水会这样决绝，决绝到宁愿上吊自尽，也不肯背负着屈辱嫁人，更不愿违心跟他离开。他原先的冷漠又在瞬间崩裂，无情都是假的。说到底，一切都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心心念念想要报恩于秦夫人是这样，一时置气逼织水做出选择也是这样。
织水咳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神来。她的剪水双眸，本是楚楚动人，如今却平添凄然。风鬟雾鬓，亦显憔悴。几日后良生便要来与她相会，那段天定良缘即成正果，可如今她却是这般模样。且不论良生是否仍愿与她举案齐眉，单是良家尊长就必定容不下这样的她，她即便进了府也要沦为婢女耻笑。
织水无力地倒在他的怀中，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失声泣道：“如今这个模样，我当如何去见修平……”
她的泪水不断落入他的衣中，多情总是磨人。常念看在眼里，心中却方寸大乱。也是经过这一着，常念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握着她的手，脸色有些苍白，但犹然温柔道：“别怕，我有办法。”
在死亡逼迫的恐惧之下，他必须承认，他早就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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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老嬷嬷突然满面欢喜地朝厢房跑来。上次自己这样欢喜，还是织水母亲在世的时候。她将龟足捧上，激动得似要落下泪来，“苍天有眼啊，小姐有救了！”
织水不紧不慢地放下簪子，她走到嬷嬷身边，接下那龟足。她的手有些颤抖，切口处的血已经干了，带着灰暗的色彩，让织水一阵落寞。心中涌起的苦和寒意，竟让她潸潸落下泪来。
熙熙攘攘的集市上，一位断了右足的男子拄着拐杖穿过人潮。他离开秦府的身影极其单薄，连包袱也没有，空空而来，空空而走。
他行至伊水之畔，而她昔时的残影已无影无踪，只剩眼前伊水澹澹。如今他失了一只后足，想再化身龟体逆流而上，只怕是困难了。伊水三千，难承其苦。可是无妨，他仍能从陆路回到他的故乡。
毕竟他是龟，不是鱼，无需时刻依水而活。
织水嫁入良府，多少日夜的苦苦期盼，终成现实。只是她如今仍需每日饮药，抑制她可能复发的病症。眼前繁华似锦，她的心却骤然落寞。看着池间那些快活嬉戏的龟儿，她总要忆起常念。
其实，她早就发现了他的身份。（小说名:《伊水苦情，良药苦心》，作者：灵忧。来自：每天读点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