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以为，在数百平方公里黄河故道上，她不是娇羞柔美的小家碧玉，亦非雍容高贵的大家闺秀，而更像一位饱经风霜的乡野村妇。也由此，相对于“河南塞罕坝”的高雅大气，我独爱她的乳名——申甘林带，一个直白、素朴、土得掉渣的名字。
如果说，160多年前的铜瓦厢决口，绘就了这片多灾多难土地的底色。我想，她一定就是从那黄沙丘、盐碱地上喷薄而出的生命色。父亲说，那些年，一碗饭，半碗沙，吃饭都能硌掉牙。我虽无法理解，但却分明感到他言语的沉重，每个词，都叨念得那样亲切，似在昨日，又仿佛在眼前。我曾努力尝试走进他的词典，黄沙帐、地窨子、茅草屋、槐叶汤、榆树皮……一遍遍地咀嚼它们的滋味。一如当年，面对那桀骜不驯的“匪客”，申甘人眼中的苦涩，故道人内心的酸楚，逃荒人嘴角流淌的汁液。
1959年的春，无论对于父亲，还是申甘人，抑或是故道上一草一木，无疑都是一场锥心的痛。逃荒、灾民、饥饿、草庵子、哀嚎、呜咽……当这些字眼一拥而入时，申甘林显得局促而拥挤。绿芽嫩叶的申甘林，成了黄沙肆虐故道上最悲壮的救命林。我忽然悔恨起来，为那句“槐花、榆钱，不比槐叶、榆皮好吃吗”的话。我何曾知晓，连树叶、树皮都被捋光、扒净的年月，又哪来的槐花和榆钱。以至后来，我开始致敬每一棵树，枝干光秃的，长着树瘤的，枝繁叶茂的。我分明看到，它们毅然地站成了平原斗士的姿态；分明感到，它们不约而同地修成了悲天悯人的佛心；分明想到，那些汗湿黄土、情洒故道的最美申甘人。
漫步林下，你怎能把它们只当做树，又怎能不联想到那前赴后继的申甘人，不为他们播绿、护绿、爱绿的精神而感动？你绝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三代申甘人七十载造林治沙，没有24公里绿色长城的守护，沙丘连绵、盐碱遍布的黄土地，如何能变成40万亩良田，又如何能养育几十万故道人。多年后，站在十几米高的故道南堤上，极目北望，绿野苍茫。你很难相信，在与48里之外的故道北堤之间，就这样安详地卧着被誉为“亚洲十大平原人工防护林”之一的申甘林带，藏着一片景色宜人的故道绿洲。蓦然回首，生于兹长于兹的我，已不知多少次，一个人，默默地从她的策源地——甘庄村，由东向西漫行，穿过刺槐林、沙兰杨林、白榆林……去感受申甘林的脉动、黄土高原的体温，去寻找故道人的精神底色。
父亲说，在30多万亩沙漠化土地上，可谓是“东望黄沙不长草，西看盐碱不生苗”，更不用说长树了。由此，我曾不止一次地梦见，在每一处深陷的脚印里，积满风沙、盐碱和饥荒，而艰难跋涉的申甘人，始终扼着命运的咽喉，一次次种下生命之绿。诗人布莱克写到：“双手握无限，刹那是永恒/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一树一菩提，一叶一如来。”面对那几近同龄的刺槐，我恍然明白，它抗旱耐贫、随遇而安的品质，又何尝不是申甘人、故道人的精神底色。于是，我愈发坚信，申甘林就是故道绿洲的定海神针，是几十万故道人的守护神。每一抹绿都是生命的基色，每一棵树都是命运的拔节，每一片叶都是希望的孕育。我甚至固执地认为，世间应有一种颜色，叫做申甘绿。
但在我的记忆中，申甘林更像一座绿色的乐园。她以纤细的腰身，曼舞于黄河故道腹地。蜿蜒的引黄渠是她的襟带，啾啾鸟鸣是她的配乐，而清风雨露是她与自然的絮语。在那里，可以自由地放牧我的羊群，懒在草地上，或打盹，或打牌，或看云卷云舒，或尽享雨后清凉。你大可任由羊儿满丘岗地跑，且从不用担心，它会不听话，跑远、跑丢。待到日暮时分，只需一声口哨，或一记响鞭，羊儿便会识趣地聚拢来，踏着细碎的夕阳，挤挤拥拥地走上回家的路。不用领队，更不用吆喝，它们似乎比你更熟悉来路与归途。再或者是，摸爬蚱、籴茅荑、挖荠菜、采蘑菇，帮着大人扫槐花、搂茅草、杀荆条。这些都是申甘林的馈赠，没有谁会妨碍你的快乐。由此，我窃以为，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是幸运的、幸福的。
在申甘林，养蜂人是慕名而来的朝圣者。他带来了春的信使，将勤恳的小精灵们放牧于万亩林海。侧耳倾听，在一嘟嘟、一串串、一树树、一排排雪白与甜蜜间，流淌着嘤嘤嗡嗡的旋律，与清风、雾岚、雨露、鸟鸣交相呼应，勾勒出一幅生动的林间仙境。经春历夏，槐花漫天舞，荚果满枝挂。林风数着日子，将长圆形的线状荚果渐渐催熟，从浅绿色、红褐色，到黑褐色，直至秋风飒飒，满树槐荚沙沙作响，演奏出独特的申甘林曲。早出晚归的申甘人是她忠实的守护者。佝偻的身躯、破旧的小屋，对申甘林是种亲切的安慰，就像喜鹊、斑鸠、画眉、百灵、灰兔、野鸡、黄鼠鼬之于林海。在申甘林，故道人与护林人的和谐相处，是一种天然的默契。因为，他们彼此懂得：一片林，是一个家园；一抹绿，是一种态度。
70年后的申甘林，有着经年的沧桑淳朴，更有时代的新潮风韵。若果说，上万亩的核心刺槐林是她的昨日荣光，那么，成方连片的沙兰杨林、白榆林、椿树林、红枫林……则是她的盛世容颜。从以乡土树为主的速生丰产林，到间以观赏的杜仲、楸树、银杏、红枫等生态林，再到中山纪念林、河南省民盟生态林、媒体林等，申甘林被谱入越来越多的发展理念和时代情怀。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并倡导的思想。从“大风一起，刮到犁底；大风一停，沟满壕平”的风沙肆虐，到“黄沙古道何处觅，林茂果香别洞天”的时代新颜，坚韧智慧的故道人，何尝不是对这种以天合天、天人合一境界的执着追求。
矗立在昔日的申甘沙系风口，我看到了黄河故道上最美的绿，她流动着，生长着……
丘河，本名骆建领，教师，作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当当网年度“人气名师”。中国教育学会会员，中国文章学研究会导读导写研究中心学术委员，河南省教育学会语文教育学专业委员会理事，河南省作协会员，商丘市诗歌学会副会长。出版《初中语文阅读提分技巧.创意公式法》《作文有规律.我的初中创意写作课》《河南中考满分作文十年经典》《对话与批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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