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造物主的地域，造物主说“要有光”，便有了光。而在没有造物主，或者说精神源头的神圣幽光已在现实中暗淡的时候，则需要具有光源性精神的递光者，来接续、传递神圣之光的火种，从而照亮我们的生活。
生活是多维度的，至少包括时间、空间、价值生活等方面。人存在的时间、日常活动及所经历的环境是表层的，即狭义的社会生活；价值生活是人活着的价值、生存的意义及终极的追求。一个有使命感的诗人或作家，他所致力探索的也正是这个层面的生活，并同时让价值生活的光芒辐射到周围的人和事物，使之共同达到和谐圆洽的境界。（林馥娜《旷野淘馥——诗论卷》）
守护共同价值
在这个文字信息爆炸的时代，中国诗人吉狄马加的《裂开的星球》（《十月》第4期）这首数百行的长诗是如何抓住读者注意力的？作者显然在作品结构上下了功夫。全诗以一句设问揭开帷幕——“是这个星球创造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这个星球？”——就像抛出了一个辩论题，让读者启动思辨的双轨，顺着草蛇灰线去追寻论点及论据。“虎”作为彝族风俗中驱灾迎祥的代表，在这里成为叙事的肇始，起到源头性的象征作用。同时，“虎”作为族群古典创世史诗《查姆》中的精神图腾，带着文化的观照，成为作者举起的取种火把和借来的慧眼。
当前全球自然灾害频发，貌似与个体无关，因为“不是我们每个人都有明确的罪行”。但是，“善恶缠身的人类”对能源、资源的掠夺，使灰霾压顶，天空变低，而其本质正是因为人类价值坐标的失衡与缺失，无节制的攫取使地球生态失衡。到处出现的地陷、海啸等地质灾害是物理性的星球开裂，是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赶不上人为破坏所出现的障碍。
随着量子学的发展，人类发现我们已知的物质质量只占宇宙的4％，其他的存在我们一无所知，无从了解。就像电影《神奇动物在哪里》所呈现的情境，这个世界除了庸常的人与万物，还有“魔法世界”中的人，有暗物质和魔法动物界等肉眼看不见、但又存在着的一切。所以，人与被掠夺的他者之间的“这场战争终于还是爆发了，以肉眼看不见的方式”。微生物在全球长驱直入、无需护照，向人类进行无差别攻击。
科技的过度应用祸福相倚、因果相循。“在这里每天都有边缘的语言和生物被操控的力量悄然移除。/但从个人隐私而言，现在全球97.7?酃的人都是被监视的裸体。”小众语言的荒废失传；生物基因被违反公序地人为敲去；大数据无所不在的监控收集，都是双刃剑。作者说“我尊重个人的权利，是基于尊重全部的人权”。这看似悖论，实则是以大爱为前提，唯有在公序良知的前提下，存异议、求合作，人类才能克服困难，共同前行。
“哦！幼发拉底河、恒河、密西西比河和黄河，/还有那些我没有一一报出名字的河流，/你们见证过人类漫长的生活与历史，能不能/告诉我，当你们咽下厄运的时候，又是如何/从嘴里吐出了生存的智慧和光滑古朴的石头？”从不同的人类文明史中，我们能否寻求并获得一种世界通行的生存智慧与朴素的真理？“治大国，若烹小鲜。”东西方文化假如以做菜来作一个简化比拟的话，东方会说“加盐适量”，更倾向于大而化之的整体大局与接受度的拿捏，偏向个性经验的建立；而西方则会直接告知“加盐N克”，更具备可操作的普遍性，形成规范。这决定了东方因在变化中解决问题而使人无从遵循；而西方则容易因较真而钻牛角尖。由此我们可以提炼出一个通行性的做法，以N克（东方的适量，也包含着这部分）为基准，再按个体口味、族群习惯微调盐量，达到各得其所。这个“N克”是一个共性的提取，正如作者所说的，“人道的援助不管来自哪里，唉，都是一种美德”。这种可以超越国界、族群的基准，是共同的价值生活，不管时代、现实生活如何变换，价值生活是恒在的部分，诗性精神在其中建构、伫立。
凸显责任担当
诗人自古以来都胸怀天下，如唐代诗人杜甫，他既有心系家国之心，又存怜悯敬恕之德，《裂开的星球》的副标题“献给全人类和所有的生命”，正是作者对杜诗精神的传承与发扬。而诗之于诗人，是灵魂在寒冷的季节葆有一把火的温暖与希望。人因顶天立地的浩然之气而神圣，灵魂因相互知遇而温暖。作者在诗中也坦言：“我精神上真正的兄弟，世界的塞萨尔·巴列霍，/你不是为一个人写诗，而是为一个种族在歌唱。/让一只公鸡在你语言的嗉子里吹响脊柱横笛，/让每一个时代的穷人都能在入睡前吃饱，而不是/在梦境中才能看见白色的牛奶和刚刚出炉的面包。/哦，同志！你羊驼一般质朴的温暖来自灵魂……”诗人精神上的薪火相传不分时空，不分疆界，凸显出挺起脊梁的承担意识。
“文明与进步。发展或倒退。加法和减法。/——这是一个裂开的星球！……在这里羚羊还会穿过日光流泻的荒原，风的一丝震动就会让它竖起双耳，/死亡的距离有时候比想象要快。野牛无法听见蚊蝇在皮毛上开展的讨论。//在这里纽约的路灯朝右转的时候，玻利维亚的牧羊人却在瞬间/选择了向左的小道，因为右边是千仞绝壁令人胆寒的万丈深渊。”失去约束的黑科技，人类对其他物种的侵占与对不可再生资源的无限攫取，所有的逆规则、逆自然规律的进步，都是对文明的伤害，都会使人类走向危险的深渊。正如阿米亥的诗所抒写：“人不得不在恨的同时也在爱，/用同一双眼睛欢笑并且哭泣/用同一双手抛掷石块/并且堆聚石块，/在战争中制造爱并且在爱中制造战争。//憎恨并且宽恕，追忆并且遗忘/规整并且搅混，吞食并且消化——/那历史用漫长年代/造就的一切。”而那些人为的，出于政治、集团利益而做出的丑行，更是在阿桑奇的披露中震惊人心。种种的撕裂与混乱充斥着这个星球的不同角落。
“在这里有人想继续打开门，有人却想把已经打开的门关上。”这个“门”包括国门，也包括网络之门，这个世界在产业链上已形成了相互依存的整体，一台电脑需要多个来源的配件才能完成整体组装，互相隔绝只会造成生活的困扰与引起资源的更严重浪费与紧缺。疫情更是任何“墙”所无法隔绝的，人的意志与自然规律的博弈在此时不得不处于劣势，诗人呼吁：“这是巴别塔废墟上人与万物力争和谈的时候/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哦，人类！只有一次机会，抓住马蹄铁。”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我们该如何去作选择？而这个选择又必将影响到我们的未来。人作为地球上的一分子，与万物相辅相成、唇齿相依。因此，我们只能弥合裂缝、搁置分歧。“唯有现实本身能回答它的结果……或许这就是最初的启示，和而不同的文明都是它的孩子……不是以邻为壑/在方的内部，也许就存在着圆的可能，而不是先入为主/让诸位摒弃森林法则，这样应该更好，而不是自己为大……人类还会活着，善和恶都将随行，人与自身的斗争不会停止/时间的入口没有明显的提示，人类你要大胆而又加倍地小心。”面对困难，人类唯有树立起命运共同体的宽宏之心，同时心存敬畏，求大同存小异，才能在现实中争取和谐共存，共同繁荣。
照亮现实人生
《裂开的星球》可说是疫情诗，也可说是生态诗，但也绝不仅止于此，它有更为超拔的精神高度，试图在中外文化典籍、多种文明的融合中追寻光芒，集光成束照亮脚下之路，并保留在人类的记忆中。作品表现出作者借助诗性力量，洞察过去与现在的关联，并用以辅助未来的努力与雄心。这样的努力并非不可为，因为共同的记忆与经由文化融合而形成的认同，会让人们更紧密地团结起来。“当东方和西方再一次相遇在命运的出口/是走出绝境？还是自我毁灭？左手对右手的责怪，并不能/制造出一艘新的挪亚方舟……”这里正是指出现代世界的依存关系，这种集光的努力是为了在面对下一次不可避免的挑战时，筑好命运共同体的防线。
诗人及批评家往往对社会价值偏差及伦理缺失具有超出常人的敏感，因此大多致力于标识树立精神的标尺，建构具有审美向度的价值体系，并由此辐射更广阔的社会，这是诗人的使命。一个时代的文化是由不同的个体共同努力建构而成。诗人需扩大接受群体，让诗性力量推动人文的脚步，让每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个体发出人性之光，形成洞穿心灵黑暗的文化光束，让诗的光芒在传递中照亮我们的人生。
《裂开的星球》侧重于思想表达，却并不疏于表达技巧。除了首尾呼应，作者还设置了三个以加粗字体标识的节点，承前启后、连接上下，使诗思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间穿梭，在叙事与抒情中往返。“哦，老虎！波浪起伏的铠甲/流淌着数字的光。唯一的意志。”作品以头尾这两行诗往复的呼应，隐指天道轮回，并在结构上形成和谐圆洽的闭环。这对于长诗来说，是对结构完整性的完成。同样的两句诗，在开篇作为神谕性启示被作者置于设问句之后，引出古老神性的火种；而到了最后，它成了全诗的结尾，火种已通过传承者的接续，形成了数字化的光，由光纤的波段从网络传向世界，传递着铠甲般坚韧的诗性意志。这是对开篇设问的接续，更是对问题的有力回答。
（作者单位：广东文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7月27日总第1975期 作者：林馥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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