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如今行走秦岭,交通相对便宜,来去十分方便,夜晚降临之时,已经不再需要投宿农家。不过,每每于山中望见一栋房子,心里却常常穿越回到古代。
吴承恩《西游记》第十四回,行者悟空道:“那壁厢树木森森,想必是人家庄院,我们赶早投宿去来。”
我站在远处,眺望正沟村最后一户人家,此情此景,心中无端地自然冒出来这句话。生活中,有些场景似曾相识,有些印象则来源于曾经读过的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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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户的小径盖着厚厚的新雪,雪上没有人或飞禽走兽留下的任何印迹。
左边山坡上的地里,还种着一小片白菜,不过此时同样盖着雪。雪没盖住的那些菜叶子,也好像被冻傻了一样,无精打采。
右边是一个喂猪的地圈,圈里早已没有肥猪奔跑的身影,里面堆满了柴禾。
前方这栋小小的老房子,屋顶盖的是石板瓦。从厨房里冒出来的烟,已经把那面墙壁熏得黢黑。看来,这里曾经住过人家,这户人家必定曾在此生活过许多岁月。
老房子修建在山体之上,门前的院子细而窄小,屋后的山体长满了林木,十分陡峭,差不多是垂直的。
昨夜下的雪不小,只差一点点就把台阶完全盖住了。
屋檐下那些没有被雪花盖住的地方,显露出干瘦泥土。泥土微黄,这种色彩虽然温暖,却让人绝望。黄泥土并属于喜庆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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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过,这户人家门前的院子细而窄小,为何如此?
山里平地少,修完房子就没有空地了,所以这一户人家,门口的院子只有一人多宽。
秦岭纵横数百上千公里,是辽阔空旷的,但山中的平地,却是稀缺珍贵的。在缺乏机械和炸药的年代,碰到泥巴还能用锄头挖,碰见山石就只能望天长叹了。
在山里整出一块平地,谈何容易?
如今时代进步,人类能战胜自然了,不过又都选择了搬走离开。
站在院子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下面都是正沟村无人居住的老房子。
当年鸡鸣犬吠的村庄,早已经没有了声响。尤其是在这雪天里,真的感觉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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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端详这栋老房子,看见大门上着锁,只是不知道,锁上面为啥还别了一截竹片。直到后来尝试着推门的时候,才发现竹片的用处,原来是让大门闭得更加严实。
大门里里外外的对联,层层叠叠,是年复一年贴上去的,不过如今都已经完全褪掉了颜色。
门顶上的门簪,做工和之前看到的已经不能相比,变得越来越粗糙。内部圆球一样的花蕊,蕊丝样式一致,已经不分大小,均为24片。
门口略有些乱,新砍伐下来的十多截木头,正斜靠在墙边,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扫帚、旧衣服、包装盒,杂乱放置在一起。
门槛是一整块木料制成的,木料上清晰的年轮显示,这棵树起码有50年以上的树龄。门槛下方,就没那么讲究了,土石都裸露着,门下的缝隙也比较大。
最右边,是一个装饮料的空盒子,“娃哈哈营养快线”。盒子下方,是两个陶瓷杯的盖子和一双粉红色的塑料鞋。
眼前看到的都是最最琐碎的生活杂物,不过这些杂物却传递出来许多信息:
“娃哈哈营养快线”大约是晚辈或者村干部送来的慰问品,粉红色的塑料鞋说明这户人家至少有一个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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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镶嵌在泥墙上,从里面钉着塑料布。
读到这里,阅读过我之前文章的朋友肯定会想,接下来该数数了吧?
还真得数数,这窗棂颇有特色,分上下两部:上半部15根竖条,9根横条;下半部15根竖条,3根横条。虽然样子差不多,不过却与“一码三箭”样式的那种棂花,有很大的区别。
我不知道,这样的窗棂,有何讲究?不会是木匠做窗户的时候,多喝了几杯酒,弄错了吧?
窗户右上角,木板上钉着一个简易电闸。也许,这里还通着电。
走到老房子边上的厨房去,当看到这样的建筑材质时,仿佛时光穿梭回到了久远的时代。
一根根大指头般粗细的木棍,从底向上,被整整齐齐地横着放在一起。然后,掺和了杂草的泥巴,被糊在上面。就这样,一面墙就这样诞生了。
《柞水县志》上说,民国及以前,民多居于茅庵或石洞中,后渐渐改为石板房、瓦房和楼房。眼前这个建筑,大约属于茅庵和石板房的过度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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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房子里面居住,生活几近于原始状态。风可以从间隙中吹透进入,光能够从裂缝里照射进来。你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面对每一天的日子,继续生存下去?
一户人家的生活,其实也有不同的境界。
先是吃饱穿暖,能够活下去的第一层次,只求延续着卑微的生命,嘴巴里还有一口气残存。
再是物质充裕了,想着娶妻生子延续后代,这是亿万年进化所致,出于延续基因的本能需求。
第三层次是想着发展,追求美好,希望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红火。
能够打开手机读到这篇文章的朋友,大多数都处于第三层次及更高的生存状态,但眼前的这一户人家,恐怕生活还处在第一阶段。
空山一房,颇为冷清。雪后寻访,不见主人。竹树无声或有声,霏霏漠漠散还凝。真心期待下一栋房子里,不再这般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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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这里时,时间是12时20分。
如果从早晨10时20分,我们停车开始徒步算起,在2个小时的时间里,加上进沟时碰到的两名老者,偌大一个正沟村中,几十栋老房子里面,只有3户人家还住着人。
在这3户人家里,我们总共碰到了6个留守的秦岭人。
前方半山腰上,视野里又出现一栋老房子。
厨房的门开着,房子那边,传出土狗的咬叫声。徒步秦岭腹地村庄,遇到狗叫,我已经毫无畏惧了,有狗才有人。其实这些狗很少咬人,它们大多是乖巧而温顺的。
“有人吗?这狗咬人不?”迟迟见不到主人出来,我只好站定,对着老房那边大声喊了起来。
听见我们的喊声,一名老大娘从墙边走了出来,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她身旁的大黄狗,因为刚才已经被主人呵斥了几声,此刻正缩成一张弓,怯生生地站在屋檐下,仿佛在乞求主人怜悯。
“它不咬人,你们放心吧!不要怕!过来坐!”老大娘朝我们打着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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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老大娘很放松,说话很清晰,一边安慰我们,一边领着我们走到老房子前面去。那黄狗果然乖巧至极,一脸憨相,跟在主人身边,再也没有吠叫一声。
狗大多是通人性的,只要没有被欺负过,一般都不会变成恶犬,尤其是这种看家的土狗。
“你们从哪里来?镇上的?柞水的?镇安的?”一名老大爷从屋内走出来,相貌慈善,面带着微微的笑容,手里拄着一根木拐杖。
“我们是从西安过来的!”我们回答道。
也许是从来没有碰过到从西安那么远的地方来这里的外人,老大爷接连说了好几声:“好远呀!好远呀!好远呀!”
天寒地冻,空中依旧飘着小雪,两名主人热情邀请我们进屋烤火。
屋内光线很暗,火塘里燃烧着柴禾。火光闪烁,火焰像火蛇一般,上下乱窜。
见屋内简陋,不好落座,无话找话,我们只好借打听溶洞的事,继续与主人聊天。
“要找溶洞,还远得很。路难走,洞不好找。危险。野猪都掉进去过,三四只一起!”说起山里的事情,老人话很多。“野猪、狗熊,吃庄稼,是祸害。猪一半,熊一半,秋收背回光秆秆。”
我翻过当地县志,确有如此记载:1975年8月,药王乡沙沟发现一野猪群,多达80余只。
我们与两名老人闲聊,黄狗听不耐烦了,已经趴在同行友人脚下,撒娇磨蹭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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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呆久了,我们出来绕着房子四处走走,屋檐下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很多劈好的柴禾。
有朋友常留言说,烧柴会破坏生态环境,其实这中间也有门道。
农家薪柴,硬柴一般是栓皮栎、蒙古栎等栎类树种,阔杂软质柴一般是红桦、白桦、杨类。只要掌握好节奏和数量,其实砍伐一些对生态损害并不大。
大自然与人类的生活,其实是可以做到和谐相处的,关键就是把握好这个度。
老房子后面,又见到一个石洞饮水井,询问主人果然就是。
“你们连这都知道?”男主人很诧异。
“我们常常行走秦岭,之前去过山梁那边镇安回龙熊里沟的大寨子,在那边见到过。”
“怪不得哟!”女主人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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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雪虽小,但极干燥,落在地上,并不融化,院子里此时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院子边的简易棚子里,喂养着一群土鸡,此刻正“咯!咯!咯咯咯!”地叫个不停。
繁华的城里,耳朵里尽是汽车喇叭和大音箱传出来的声音,只有山中还有鸡鸣和鸟叫,还能听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不多坐会儿?这就走了?”停久了打算走,女主人依依不舍。她身旁的黄狗,目光中更是流露出眷念。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如果这是在百年前行走,在这冰雪天地里,也许这就是我们今晚借宿的人家。
如果我们今天留宿这里,漆黑寒冷的夜里,会不会再有风雪悄然而至?我们会不会与两位老人,静静地围坐在火塘边,等着天色放明?
作者简介
专业行走,著有散文集《远村行走》。